张居正的直觉异于常人的敏锐,言下之意恐怕是已经猜出了李旦特意来找他是有别的事情。
但是在流程上,李旦还是先将此前海外宣威以及此次进京面圣的事情,简明扼要地说给了张居正听。
张居正虽然也偶有回答,不过李旦感觉的出来,对于自己所做事情的一项项汇报,对方其实是兴致缺缺。
“我知道了,你干的很不错,这么一来,陛下的应该会很高兴,不过五十万两白银的进项你还是要上点心,眼下朝廷财政吃紧,若是你银子不到位,恐怕来年别人就会以这个为由头来攻击你。”
张居正随后又是拿起柜子上摆着的那枚红宝石,笑道:
“这枚红宝石还得谢谢你,不过家父的寿礼我已经准备好了,这个就暂时先放在我这儿了。”
李旦点头致意,张居正随即又是一句:
“若是没什么别的事,我现在要动身去内阁了。”
“师兄,是还有一事,请师兄为我指点迷津。”
张居正的表情没有任何异动,仿佛早就猜到了一般。
“你说吧,能帮我就帮你一把。”
“请问师兄,近日东南有什么大事吗?”
终于,张居正脸上掠过一丝不可察觉的诧异,随即道:
“你就在东南,若有什么大事,你该比我更清楚。”
言下之意便是没什么东南的大事,这个并没出乎李旦的预料。
“那朝廷里呢?近日朝廷可有发生什么大事?”
张居正听后不由摇头,“朝廷里日日都有大事,只是不知道你到底想知道什么大事。”
“譬如…与临淮侯有关的事情。”
张居正此时眉头不禁微蹙,眼里闪过一丝犹疑:
“你打听临淮侯的事情做什么?他们家世代勋贵,咱们做臣子的最好不要与他们扯上关系。”
李旦思忖片刻,起身确认了屋外没人后关上了书房的房门与窗户,这才道:“不是曦沐要与他们扯上关系,而是如今东南的局势,恐怕与他们脱不开关系。”
张居正想到这里,似是明白了些许李旦的意思,“说清楚点,究竟是什么事?”
于是李旦又把此前在南京碰到的情况以及现在东南走私的态势向张居正完完整整的说了一遍。
这一会儿,张居正总算是生气地拍了一下茶案。
“虽本就料想到东南情况复杂,可没想到居然连朝廷命官都敢谋杀,猖狂至极,若是勾连到如此程度,恐怕东南积病远超我预料。”
说到这里,张居正不由靠在椅背上,嘴里长吁一气,眼神中带着疲惫地看向李旦。
“曦沐,咱们师兄弟两个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觉得如今大明朝廷每况愈下的症结是在何处?”
李旦很诧异张居正居然会跟自己这个生瓜蛋子讨论这种问题,“曦沐以为不外乎一点。”
“哪一点?”
“人。”
张居正眼睛缓缓睁开,“接着说。”
“人分官与民,敢问师兄一句实话,如今天下官员的吏治如何?”
张居正不禁摇头,“如死水一潭。”
“不错,如今天下,官员便如这一潭浑浊的死水,不思实务又党同伐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心思都花到这上面来了,哪还顾得上为百姓们做点儿事呢。”
“说的不错。”张居正接上了一句话,“所以我当上首辅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整顿吏治,不能让这些庸官碌官再这么继续下去了。”
回过头来,张居正看了一眼李旦,“你继续,刚说了官这会儿该轮到民了吧。”
“那曦沐先问师兄一句,你觉得当今天下百姓过的如何?”
“水深火热。”张居正此话说完之后自己都有半分泄气。
“这里恐怕师兄说错了,如水益生,如火益热,尚能苟活,可如今的百姓,是连苟活都做不到了,首辅师兄可曾去过福建?可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走投无路?
天灾连年,朝廷的摊派却又只加不减,单我福建备倭筹饷,一年就加派了七次,七次啊,多少户人家连米缸都卖了,为什么?因为根本用不上,根本没有米给他们装。
每加一次备倭饷银,就逼得一批人成了倭寇,于是这备倭饷银越加越多,倭寇却也越剿越多,到了最后,非得把所有的福建百姓逼成了倭寇。”
李旦饮了一口茶,继续道:“我记得我小的时候,家后山沟里有一个水坑,每年都有几十个婴儿被溺死在里面,但最近回去的时候,水坑里一具尸体都没有,师兄可知道为何?
易子而食,在史书里只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而已,但我是亲眼见过的,人活到那个份上,哪还有什么骨肉亲情,所谓孩子,那就是锅里的一团肉!
倘若家家有饭吃,人人有衣穿,这东南,哪里会有什么叛军?哪里又会有什么海盗?
我在海澄做县令收留了几万人,我哪里不知道,又有几个是真正的好吃懒做呢?我给流民两文钱加一个馒头,他们能扛着锄头为我刨一天的地,临走的时候还要叫我一声活菩萨。”
“别说了,别说了曦沐。”听到这里,张居正也是不禁掩面,“那你倒是说说,有什么办法呀。”
“有。”李旦斩钉截铁,“师兄,如今这大明天下,八成田地握于藩王、勋贵、士绅之手,手下千亩万亩者之大户人家不计其数。”
“那总不能把田地从人家手里夺过来吧。”张居正当即反驳道。
“是,当下这么做是不妥当,大明已是病入膏肓,自然是用不起猛药,所以对症下药当服两药。
一药治本,如清明吏治、清丈田亩,如此种种我不赘述,师兄乃是此种魁楚,只是此药费时,如抽丝剥茧,非十年或数十年不可见效。
一药治标,虽只是治标,但却可为治本争取时间,正巧,曦沐便有这样的取巧偏方一枚。
既然如今大明天下的问题因田而起,民失田而无所生,遂才致使刀兵四起,若是能让无田之民有所生,则当下症疾缓矣,所以曦沐的意思是,抢。”
“无田我便抢田,无银我便抢银,以彼之水,救我之火,虽无情,却是真真实实的一记续命药方。
只要我有船,我便能散流民于四海之外,于是四海之外便皆是我大明王土。
朝廷碌碌诸公放不下身前身后的清名善名,曦沐却不怕,我不过是海寇出生,死后被人骂做强盗屠夫那又如何。
蒙古鞑子屡犯我疆界,他能抢我们,我们又未尝不可呢?”
张居正听了李旦的话,震惊的整个人嘴巴一时都合不拢。
这是何等狂悖野蛮的说法,与自己所学的儒学道法根本就是背道而驰,换句话说,李旦的说法,就是为朝廷主流所不容。
但是转念一想,张居正忽然释怀了,正如李旦所说,眼下的他正好是没有其他人的包袱,他手下,不是正少了这样的人嘛。
“咳咳咳,此话今日入我之耳便好,今后不可再与任何人这样说,听到了嘛,曦沐。”
李旦也是觉得自己刚才一时兴起,有点说过了,“是,谨遵师兄教诲。”
张居正捋须点头,然后没有再与李旦讨论,反而是回道了先前说的正题上,“说起来,最近朝廷确实有一件事与临淮候有关。”
李旦赶紧凑上前,“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