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金陵城被分成了两个世界。
一边花红柳绿,一边漆黑无声,而李旦与顾宪成,此时正坐在位于街角的两边交汇处,一半烛光打在李旦脸上,一半阴影落在顾宪成肩头。
“没想到顾兄的胃口还不小。”李旦停下筷子,拨弄着手里蒜瓣,“一碗面便盯上了家师,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你?”
“就凭李海道说的话,凭在下看人的眼光,都说伯乐识千里马,可千里马亦识伯乐,李大人便是在下的伯乐。”
“光会说漂亮话可不行,你得来点真东西才能打动我。”
顾宪成听着李旦的话不经意露出了兴奋的笑容。
眼前的李旦与他自己比岁数相差无几,若是被自己三两句话的气势就给压住,岂是值得托付的伯乐,此时李旦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顾宪成已经可以感觉到,李旦是真的有在考虑自己的提议。
“宪成自然不是那些只会空口白牙的书生,宪成愿意投效李海道以供驱使。”
“投效我?在我手下可没法当官,最多做我的幕僚或者师爷,想做正儿八经的官你就得去科举。如果我没记错,你应该连乡试都还没参加吧。”
“区区乡试,何足挂齿,我无需多做准备,只要考试时候李海道准我一个月的假去应天参试即可,我必金榜题名,其他时间,我愿尽心尽力辅佐李大人。”
太夸张了,眼前这个顾宪成有点狂的没边了。
言下之意是他压根就不需要复习,等时间到了直接参加就能中举。
要知道虽然是乡试,可也是非常不容易的,譬如耳熟能详的范进中举,中个举人便是已经能把人乐疯的水平,不难看出这其中的难度有多么高。
而且顾宪成是应天府生员,这里的竞争有多激烈不用多说了吧,作为大明学风文风最盛的地方,应天府就是科举乡试的天花板,其竞争之激烈此地要是敢说第二,就没地方敢说第一。
可眼下顾宪成却是对此嗤之以鼻,在他看来,中举只不过是一个流程,此时的他更关心的是如何以一个贫寒士子的身份在朝堂之上大展拳脚,要知道那可是进入官场之后的事情了。
所以在顾宪成心底里,中举人、中进士对他来说,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换做别人,也许此时会回顾宪成一句“中举岂是儿戏,休在这里大言不惭”。
但李旦是知道历史的,历史上不久后,顾宪成真的会在应天府乡试高中,并且一中就是解元,所以李旦绝对不会说那种话给顾宪成打自己脸的机会。
“嗯,如此甚好。”李旦点了点头,又掰了一瓣蒜扔进自己嘴里。
顾宪成显然也是对李旦的回答有些诧异,因为李旦没有反驳他,在他预想里,说出如此的狂悖之言,怎么样都要提醒敲打一下呀,眼前的李旦却是无动于衷。
最重要的是,他的表情好像是真的认同了自己,没有半点戏谑和嘲讽的味道。
难道李大人真对我的实力如此自信!?
而李旦也看出了顾宪成心中所想,也是一本正经地装了起来:
“敢提出那样要求的人,有这种水平是应该的。我相信顾兄确实满腹经纶,高中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不过即使如此,还是不够。若要用人,我凝斋书院里学子几百人,哪里会不够我用,我需要的是能帮我解决问题的能人,庸人我不要,也不配我推荐给恩师。”
顾宪成却是视线猛地一凶,半眯的眼睛也随之睁开,彷佛是老鹰终于看见了等待许久的猎物,随即起身道:
“当然,我求李海道荐我入徐阁老门下,自然不是要李海道施舍予我,今日李海道所烦恼之事,容在下去调查一二,顾某必会给李海道一个惊喜。”
这边说完顾宪成将几枚铜钱拍在桌上,转头便是走了,空留李旦一人在摊上。
等到返回客栈,李旦与徐渭、曾朝节说明了今晚之事,不出李旦所料,徐渭与曾朝节对顾宪成的看法截然相反。
曾朝节觉得顾宪成此人虚浮狂妄,而且不通礼数,哪有上来就要求别人将自己推荐给别人老师的?
徐渭却认为顾宪成该是有真才实学,所谓有志者事竟成,对事情的欲望有的时候就是决定事情走向的关键,而且顾宪成能在短短的谈话时间看出李旦的门道并且在心里下定一个不小的决心,足以说明此人才思敏捷并且善谋能断,只不过徐渭还是提出了自己的顾虑,那就是顾宪成的心性还有待考察琢磨。
撇开顾宪成的插曲,李旦眼下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翌日,李旦下榻的客栈可是热闹了起来。
一大清早,赵士桢便带着沈惟敬登门拜访徐渭,总算是把之前的误会给解开,从赵士桢的嘴里李旦也得知,其父赵锦确实已经去应天府衙要卷宗,只不过因为府尹汪宗伊近几日去长江边上巡查江防刚巧不在,这才被应天府通判宋渐竹给推了回来,不过过几日汪宗伊就会返回金陵城,届时赵锦会再去应天府衙。
赵士桢与沈惟敬还没走,吴时来又登门拜访,于是李旦便让徐渭先陪着赵士桢,自己去见吴时来。
至于吴时来拜访的目的,主要是跟李旦澄清昨晚之事自己并不知情,只是看在心谷先生的面子上才攒了这个局,有关什么放火、杀人乃至通倭,自己一概是不知情的,主打的就是推的一干二净。不过李旦也相信吴时来确实不清楚,于是就昨晚的“酒后发言”与师兄道歉,随后二人和解。心放了下来的吴时来自然是高兴离去。
前后脚来的还有心谷先生陈有年,只不过此次陈有年来的目的并不是继续来当说客,而是与吴时来类似,陈述自己只不过是受人之托,不过如今他也意识到此事重大,已不适合自己再参与了,于是便只是作为信使来替真正的委托之人送信,顺便来与李旦分说清楚。
前前后后折腾了大半天,李旦已经是接待了三拨客人,回到徐渭那里时,赵士桢与沈惟敬还没走,三人正在案边切磋书艺,不亦乐乎。
李旦则是心里有火不能发作,自己这边忙的天昏地暗,徐渭倒是好,跟朋友写起字来了。
于是心中不满的李旦踢了一脚桌角,随即对着还趴在案上龙飞凤舞的徐渭递话道:
“那边约我们后天晚上一起去聚义轩天字阁,此事你以为如何?”
徐渭这边还没回话,一旁的沈惟敬倒是听到了李旦的话,先插嘴道:
“你们要去聚义轩的天字阁?沈老板的天字阁可是从来不对外营业,只用来招待贵客,我听说聚义轩的天字阁上一次使用,还是李春芳阁老回乡路上途经金陵,沈老板在天字阁出面招待了他。”
此时沈惟敬已经睁大了眼睛看着李旦,眼中写满了疑惑,心想眼前小子哪来的天大面子,居然赶上内阁首辅了。
李旦这边则是心想总算正主露面了,冷哼一声道:
“我跟徐先生可不金贵,金贵的恐怕是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