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的计划真的没胜算吗?
他不这么认为。
因为他知道别人不知道事情,不远的将来,当朝首辅张居正将开始一系列轰轰烈烈的新政改革。
其中条陈不一一枚举,中心思想只有一个。
那就是搞钱,各种方法的搞钱。
所以不管李旦把月港折腾成什么样,只要他能为国利税,为国取利,那张居正便会支持他。
很快,李旦返回县衙,第一件事便是将老魏从新乡招来,他要求贺冕配合老魏在新乡最东面牛角山以北靠近圭海的地方开始新建仓栈与码头,越快越好。
随后他又命胡溪召集三班六房的人三日后全体到县衙开会,不允许任何理由推辞,不来者直接革职。
这个权力,知县还是有的,毕竟吏员不入流,没有品级,不在吏部造册,完全由当地县衙的吏房掌管,这是地方主官独有的权力,也是官与吏最核心的区别。
果然到了日期,三班六房依旧只有零零散散的人来,参会的掌吏只有礼房掌吏胡溪,刑房掌吏虞庆,工房掌吏钱平安,快班掌班樊甫。
大伙儿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一任的县太爷究竟是怎么样一个狠角色。
“没来的,全部解职。”
此时县丞徐云出列劝阻道:
“不可呀,县尊大人,人事任免都是由吏房负责。”
“说的是,那从今天开始胡溪调入吏房任吏房掌吏,原吏房掌吏裴班渎职枉上,就地解职,文书也不必交接了,回头把裴班的东西都扔出去,胡溪你直接去上任吧。
至于徐云你,我知道你的心思,海澄县的水深你不愿淌,天天混日子,我不为难你,但凡有事你皆可以往我身上推,但若你想要掣肘于我,那可别怪本县不讲情面。”
徐云是个老态龙钟的人,暮气沉沉,眼见李旦如此强势,便也没多说什么,安静退了下去,就此,县衙里为二的官算是达成一致。
而胡溪在旁,一时精气神都旺了起来。
礼房是个清水衙门,不管人不管钱不管事,办个事还要求人,待得那叫个闹心。吏房则不同,所有的吏员任免都经吏房的手,如今李旦放自己去吏房,那就说明他将自己当作第一心腹。
虞庆与钱平安则面面相觑,心想这个知县是来真的。
很快,户房、兵房、礼房,都由其他小吏顶替接上,三班中,快班保持原样,皂班则是接替顶上,壮班的掌班马保也被解职,李二狗成了新任的壮班掌班,。
至于底下的兄弟服不服,李旦则跟李二狗交代了,就用他的方式解决。
李二狗的方式很简单,谁不服就来单挑,谁赢,就让他当新的掌班。
当然,最终的结果是当天就有十个壮班壮吏被送进医馆,此后再也没人敢提这茬,所有人都对这位新掌班服服帖帖。
海澄县胥吏变动这件事很快便在海澄县传开,当然有类似原壮班掌班马保之流来县衙闹事,但李旦根本没功夫管他,直接让李二狗把他逮进了大牢,同时马保叫来助阵的地痞无赖,没跑掉的也尽数送了进去,一时间大牢的伙食居然有些供应不上,只能委屈他们一天只喝半碗稀粥。
“他们在牢里还安分吗?”
李二狗笑着回答:
“不太安分,听说为了抢半碗粥猪脑子都打出来了。”
“算了,由他们去吧,生死都是他们自找的,现在没功夫管他们。”
随即,他立即草拟公文,张贴布告。
从即日起,月港于新乡外圭海开设分港,所有番商的大帆船可以直接停靠在新乡分港的码头,靠岸卸货,上岸税仍然是按船只数量交割,费用金额则要部分上调,但与此前相比分成小船来算,还是省下了一半以上的费用,最重要得是,只要交一笔钱就够了,一锤子买卖,省心。
当然,市舶司肯定是不会接受这个结果。
市舶司的副提举第二天便气冲冲地找上县衙,他这个六品官,可是要与李旦这个七品小知县好好理论理论。
可谁能想到呢,市舶司副提举的轿子硬生生在县衙大门被晾了半个时辰,没人搭理他,怒气冲冲的他进门去要说法,这才发现李旦已经带人出去公干,衙门里只有一个老态龙钟的徐云在批阅公文。
见到副提举来,徐云只是叫人看茶,不与他进行任何争辩,但凡问话,他只回答:
“此事尽由县尊决断,我一概不知。”
论打太极,徐云是专业的。
当然,李旦也预料到了这种情况,所以他同时将这份公文同时抄送给都转运使司,并且让刘尧诲配合下发公文,允许都转运使司代市舶司暂行收取上岸税之权,事后直接送抵巡抚衙门押解京城。
这符合规矩吗?
按理说不符合规矩。
但不符合规矩吗?
一省巡抚牧守一方,还真有独断专行的权力。
所以此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裁判权在中枢。
至于裁判的标准,只有一个,那便是入国库的金额。
可笑的是,偌大的漳州月港,隆庆六年(也就是去年)入国库的税金居然不足五千两银子。只能说这帮官吏是真的狠,守着偌大的金山却说是勉强维持。
若你是户部尚书,去年下面交上五千两银子,今年另一个人却给国库交上五万两银子,你说你支持谁?
这哪里是坏了规矩?这分明是因地制宜,治理有方啊!
当然,李旦的三板斧还没完,此前帆船卸货后都需要去指定的船家摆渡送货,如今却是不用,任何百姓都能送货,而且不仅可以走水路,还能走陆路。
老魏则在李旦的授意下,利用位置优势,直接组建起了“顺风货行”。
货行将新乡本地人与外来打工人组织到一起,有车有船的可以用自己的,没车没船的,可向货行来借,每日付出租金即可。
加入货行的人,会受到县衙壮班以及新乡本地不知名武装组织的保护,百姓打工有保障,番商运货也心里有底。
如此一来,原本转运税的收入,基本上尽数从都转运使司到了老百姓头上,原本偏僻的新乡,一时间,竟成了百姓口中的宝地,大小商贩云集新乡,摆摊的开店的,比比皆是。
至于都转运使司,心里虽有怨气,但接手了上岸税的一块,倒也不亏,毕竟番商给钱痛快,可比与一大帮村民打交道好多了。
正所谓木已成舟,市舶司的人想扛着不接受,可架不住都转运使司的人已经上门收税去了。
这哪儿成,若是钱都被收走了,从都转运使司到巡抚衙门,市舶司可是连毛都捞不着了。
于是,收税这个活儿居然也开始内卷起来,市舶司与都转运使司这两个衙门更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刘尧诲的巡抚衙门与林悟贤的海道衙门天天都要处理双方的争端。
最后一块缉查税,县衙壮班的部分依旧保留,但是原来属于巡海道的部分,此次却是转给了都指挥使司。
说起来巡海道与都指挥使司在职责上稍有重叠,双方都能调动地方卫所与募兵来的备倭兵。
但巡海道的权力主要集中在海上,而都指挥使司则是全方位的,加上许多备倭兵的军官原本便是卫所军官,或者都指挥使司的军官。
所以,真正利益受损的只有那些与林悟贤走的近的,巡海道兵备的官,那些原本便在都指挥使司与卫所中担任军官职务的人,倒是因为分钱的人变少,反而更肥了。
新建码头仓栈耗时十日,公文发布到执行耗时十日,李旦从头到尾只用了二十天时间,便将整个月港的桌子给掀了,大块蛋糕重新分配。
若要说李旦成功的原因,那便是快,雷厉风行说的便是如此,快到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已是将所有事情都促成事实,生米煮成熟饭。
不予配合没关系,自有他人配合。
有人阻碍也没关系,因为李旦只靠拳头说话。
李旦从头至尾瞄准的目标都非常精准,他要动的,就是油水最厚,但却实力最弱的市舶司。而拳头比他还大的卫所与都指挥使司,则必须怀柔。
衙门里受伤最严重的当然是市舶司,以及巡海道兵备,油水基本上缩水九成。
都转运使司也受影响,但李旦的有意偏袒,在上岸税收取中使了些手段,加上市舶司本来能派遣的官员人数就比都转运使司要少的多,所以大部分的上岸税都被都转运使司收走。
都指挥使司和卫所的兵油子,则是最受益者,油水反而提高了一两成。
于是奇怪的一幕出现了,天天有人到县衙去闹,巡抚衙门天天有人打官司,海道衙门频频下令要求出兵取缔新乡分港,可所有的大兵却全都按兵不动,没有任何人想去执行海道衙门的这道命令。
整个月港在经过了十天翻天覆地的变化后,居然达成了一个诡异的和谐。
事已至此,刘尧诲也不得不佩服李旦的执行力,什么叫雷霆手段,什么叫背水一战。
李旦这种打法换做传统官员是肯定不敢的,刘尧诲都难以估量这二十天里李旦究竟得罪了多少人,他这个巡抚衙门也收到了无数状告李旦的折子。
可如今木已成舟,即使李旦真的被贬下去了,月港的新格局也已形成,不会再有第二个如李旦这般气魄的人出来,犯着众怒,将这微妙的平衡打破。
这晚,刘尧诲也书了一封折子,将事件其中原委详细说明,他在最后写道:
“李旦此子胆气非常人,可为叔大(张居正的字)刀俎,当保。”
他将写好的折子连同这十日收到的税银,一同着快马发往京城。
“税银共七千九百八十两,现已全部装车,刘大人,是否启程?”
“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