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沧池之中,有渐台高立于中央。
渐台本是平时观景游乐或举行宴会之处,四面环水,有桥相通。
中央高台,可俯视皇宫极远,平时利于观赏风景,此时易于观测四周情况。加之高台四面临水,火矢难近,不利火攻,算得上是一处绝佳的防守之地。
但高孤于中央,引人瞩目,同样却也是再无可退的死守之地。
王莽领着大几百人退入渐台之后,尚未来得及彻底毁掉木桥,攻入皇宫的一股军队便已追至,逼得王邑父子只能放弃了毁桥的计划,边打边退着退回桥的尽头,据地死守。
听说新朝的皇帝王莽就在这里,闻讯涌来的敌军越来越多,敌人的火把之光围着整个沧池,把黑夜烧黄了一角,将渐台映得如黄昏一般。
通往渐台的桥上,移动的火光像一条火龙,不断冲击着登临渐台高地的桥头。
桥头那块险地,火光跃跃、刀兵之影闪烁翻飞,伴着血光不断地迸溅。
此起彼伏的绝命哀嚎声中,血水倾洒,化成雾雨,一具具尸体翻落于沧池之中,将池水渐渐染红。
渐红如血的沧池水,与岸旁的火光交织,使得整个湖面像披上了即红还黄的落日残霞。
那些个死忠的羽林卫,整个长安城的精锐之最们,疯狂地挥着刀,守护着身后高台上,那个让他们从小脱离饥寒之苦,流离失所之难的男人。
因为有他,才有自己的衣食无忧存活至今,这是他们将手中刀挥得呼呼作响的力量之源。
身前,是一个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战友不断倒下,他们没有畏惧,没有泪,没有犹豫,只是不断地前仆后继着。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心中怀着最初的感恩之心,只是在拼命的报恩,从不去想这般死守是否有意义。
数倍于这些羽林卫的敌人殒命于他们的刀下,能站着的同伴越来越少,桥头如山的尸体再无法堆高哪怕一尺、一寸,每一个生命的消失都伴着一道水花声响。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一个半时辰...
渐渐地,尸山之上只余了十数人还在挥着手中刀,他们的身后再没了替补。
王邑父子也不知于何时战死的,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尸体是成了脚下尸山的一部份,还是已然沉入了池底。
没人注意,连王莽也没注意。
因为他的目光随着他的心,一直在她逃离皇宫的方向。至于这事关生死的桥头之争,他一眼也没瞧。
他的身旁,站着那个穿着皇后服饰的宫女。她望了一眼即将失守的桥头,重向将眼望着身旁那个目光只在远方的男人,忽然满足的一笑。
五十出头的年纪,这一笑竟笑出了一丝风韵,七分楚楚三分媚的风韵。
高台之下,桥头方向忽然安静了,她自顾自地望着王莽深情一笑,尔后转首望向桥头方向,正望见一个又一个的敌军踩着尸山,冲向此处,转眼间便冲上了高台,挥着手中刀而来。
她笑着,张开了双臂,迎向那染得血红的刀,将他护在了身后。
数道红色的刀光挥劈而出,两三把刀砍在了她身上,一把对着她的腹部扎了进去,紧接着有一只脚踹在了她的身上,将她踹翻在了王莽的身旁。
鲜血霎时染红了身上的华贵皇后服,将那一身华丽的裙服染得如同婚嫁的裳裙一般喜庆。
目光对着染红的衣衫,她缓缓地闭上眼,没有去看他。
因为她知道,那个痴情的男人目光肯定依旧在远处的那个方向,不会望自己一眼的。
但她满足了,因为她是穿着大红的皇后婚裳死去的,死在了他的身旁。
在她闭眼的同时,其中一把原本砍在她身上的刀,再次高举而起,挥劈而出,刀锋向着王莽的脖颈而去。
而王莽依旧只是愣愣地站着,望着那个方向。
“希望你能安然,等着我。”
至死的最后一刻,他依然只顾默默地为她祈祷。
只觉脖子生出一股凉意,忽尔就是天地翻转,乾坤在他的眼中巔来倒去。在这期间,他看到了自己失去了头颅的身体喷出了血,洒在了他脚下的她身上。
他终于望了一眼死在他身旁的她,似乎带着笑,挺好看的笑。
很快,天地也不翻转了,定格了,也将他的目光强行定在了自己脚下的她。
他的目光看到了自己的躯体倒下,倒在了她的身上。
疼痛开始生出,急剧放大着,脖子处火辣辣的。
同时,他的视线开始变高。
那是砍下他头颅的士兵揪着他的长发,将他提了起来,开心地炫耀。
他看见了桥头那堆成了山的尸体,望见了红透的沧湖。在火光的映照之下,如残阳映照下的血色湖面,闪着丝丝金黄的光,像是带着希望的光。
那丝丝的金光之中,他仿佛看到了她的回眸一笑,依旧那么美,那么醉人。
终于要进入轮回了,传说中的轮回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能再次找到她吗?
一定能的!
巨大的疼痛使他的意识开始迅速模糊,他还想转过目光向那个方向再望一眼,可是那头颅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了。
最终,他的世界陷入了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
那场火,烧了几天几夜,将两百多年的辉煌付之一炬。
公元23年10月,王莽身死,新朝灭亡。
王莽死后的第六日,汉军主力进入长安城中,强抢女人,掠夺财物,而王莽的人头被送到了更始皇帝那里,悬挂在了宛城城门之上示众。
又过了不到两年,南阳刘秀将各路义军一一平灭,夺得了胜利的果实,在洛阳登上皇位,中兴汉朝,史称东汉。
可怜王莽这一世,也算勤于政务,更力图改善民生,相对于西汉后期昏庸无用的成帝与哀帝,那真的不能将他称为一个昏君、坏人。
但可惜,他的努力最终却只换来了失败与骂名,甚至在他的人头被挂着示众期间,还有许多百姓以石头相扔,恶语相向。
当然,也有人念着他的好。她在人群中默默地望着高悬的头颅,潸然泪下。
那是一个漂亮的少女,刻意弄脏着脸,穿着风尘仆仆的衣装。
她叫史罗,揣着一丝希望回到家乡,在暗中等来等去,却等到了他的头颅被挂在此处的消息。
她又一个人辛辛苦苦、偷偷摸摸地跑来,只为确认他的身死,以及最后再望一眼他。
她在城外的远方人群中,站了很久很久,一直到天色渐黑,黑到再望不见悬于城门之上的人头后,她才悄然离去。
她没有回家,没人知道她后来去了哪里?是生是死?
至于她的父亲,在投降不久之后,最终还是被叛军杀害了。
在许多年后,原来的长安城外,那处秘道出口处附近的小山之上,有人发现了一座简陋的茅草屋。
屋中躺着一具风干的女尸,屋内一张木桌之上,刻着几句诗词: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一切只恨生不逢时!
那人是个志在四方的儒家书生,追寻着故事来到原本的长安,机缘巧合发现了这处残破的小屋。
因有感于这几句诗词,他将那具尸体埋于屋旁,并将那几句诗抄录了起来。
一直到唐代之时,有一位长得与她一样的女子遇上了与他一样的男子,可惜,两人依旧是相逢未时。
又是一场悲伤的故事之后,有幸读过这几句诗词的女子,于伤心欲绝之际,将这几句诗词题于亲自烧制的瓷器之上,装着对他的思念,将其带入了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