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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引为肝胆(1 / 1)


汉成帝十一年,大司马、大将军王凤与世长辞。

刘骜参加了王凤的葬礼,赐予了丰厚的陪葬品,同时要求士兵自长安到元帝渭陵列队。如此场面,只在公元前117年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的葬礼上出现过。

同年次月,已升任御史大夫的王音被拜为大司马、车骑将军,领尚书事,封安阳侯,成了王凤的接班人。

王凤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仍未忘记叮嘱前来探视的太后王政君,求她替自己多照顾着些王莽。

自此,王莽终于再次踏足皇宫。

宫里大多数情况下是没什么紧急事的,加之成帝刘骜基本也不爱管事,因此,王莽这个黄门郎也就显得很是清闲。

不过对于这个职位王莽还是很满意的,毕竟是能时常接近皇帝露脸,更因为这一点,也容易认识结交许多官员。在这些人之间他也算结交了些确有实学的朋友,其中谈得最来的便数同为黄门郎的刘歆(字子骏)。

刘歆,说来还是西汉皇家宗室子弟,是刘邦的弟弟、楚元王刘交的五世孙。

刘歆的父亲刘向,当时正在宫内负责校书,整理古籍。近水楼台先得月,好学的他无不涉猎,其眼界与学识之广,连王莽都不得不钦佩。

加之刘韵这人有上进心,也很是关心朝廷民生之事,完全没有富家子弟的浮华,这些都极对王莽的胃口,在他看来,这绝对是一个能与自己携手的同道中人。

官场如战场,又岂能没几个战友呢?

在王莽的有意结交之下,二人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正如这一日,家中用过早饭的王莽,刚入得宫院内准备交接班,却听得屋内有人隐约似在谈论与王家相关的话题?

王莽忍不住驻足细听了一会儿,大致听出是刘歆的父亲前些日里竟给皇上递了一封奏折,痛陈大司马专权,王家外戚势力过于强大,早晚威胁皇室。请求罢免大司马之职,让真正有才能的人来辅助,而不是由王家独揽袭承。

略微听明个中情由,王莽无所谓地笑了笑,故意发出脚步声行走,推门而入。

现在的王家虽然依旧很是骄奢,却也是低调了许多。至于王音虽说也是能力有限,但不亏是王凤一手带出来的,做事也是尽心尽力,也并未犯什么大差错,能让刘骜乐得逍遥,不过是难有功绩罢了。

以刘骜的本性,他是巴不得有人替他专权,至于王家外戚势力过于强大?

呵呵,换谁坐上那位置时间一久都是个威胁,不信娘家人还能信外人?

那是刘骜经历王凤称病引辞一事后的觉悟。

所以,对于这所谓的奏折,王莽是真不担心。相对的,他倒是替刘歆担心起他的父亲,刘向。

见着王莽推门而入,屋内当值闲聊的几个当即便闭了嘴,满脸的不自然。

王莽故作无知地笑了笑,与往常一样做了交接后,重新出了屋,沿着游廊来到了隔壁院,寻到了正在此处当值的刘歆。

推开门扇,见到刘歆时,他正伏于桌上,捧着竹卷书仔细研读。

“子骏兄弟依旧勤奋如故啊。”

听得推门声,本以为不过是同值的溜哒一圈回来了,忽闻王莽的声音竟忍不住地吓了一跳。

“啊!是,是巨君啊,这边坐,这边坐。”

见着是王莽,他忙挤着笑,推了一把身旁的椅子。

王莽一眼便瞧出了他那满脸的尴尬不自然。

果然刘歆也是听到了风声,知道了自己父亲痛陈王家一事。

为了掩饰那过于明显的不自然,刘歆又忙寻出了茶盏,放好茶盏又忙不迭地取茶叶,寻热水。

王莽忍不住失笑着,大步过去一把捞住了他,将他捞回原本的位置安坐后,反客为主地替他沏起了茶。

“子骏兄,在我心中,你我情如兄弟,何苦如此俗态呢?实不相瞒,我刚听得些许风声便担心你将生隔阂,我知你心中所想,唉~你却依旧不够了解愚弟。”王莽泡着茶,故叹一声。

这一声叹,叹得刘歆睁着眼,呆呆地只是望着王莽,心中品着王莽言间之意,一时更显无措之态。

“你想,朝廷因何设百官各职?除了各尽职责、管理一方之外,何尝不是希望百官间能互相监督,以督促各自更加地小心尽责,谨慎行事以避大过。为此,自秦更设了御史府,武帝又增刺史之职。孔圣人有言,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故令尊大人上书弹劾不过出于应尽本份,亦符先圣之求。若这朝堂尽是些明哲保身的蝇蝇狗苟之辈,无如令尊那般的人时不时警示敲打,恐家叔日渐忘形,早晚引九族之祸。”

王莽将泡好的茶递了一杯给刘歆,笑了笑继续道:“再者说,这些即使硬要当成恩怨,也不过是父辈们间的恩怨罢了。人人有思想,代代有决策,你我管不了,也无须管。亲如夫妻尚时有矛盾,难道一家子的兄弟间便要因各自心间的亲疏也生矛盾,以微不足道之事毁一家和睦?你我间的情份不该因此生份。”

引经据典,由虚及实的一番说辞,正合了刘歆这个读书人的思维习惯。

听得王莽那从头到尾皆自然轻松的语气,他彻底放下了心中的隔阂,更为自己有友如此生出了开心之情。

一时高兴得忘我,在朝王莽行了一个敬佩之礼后更是忍不住拉起了他一只手,拉着他相对而坐。

“巨君此见甚是高远,真叫我惭愧无比啊。其实我何尝不明此理,只难免觉着磨不开脸面,心中好似亏欠于汝啊。”

“哈哈,何来谁亏欠谁一说?不过都为这大汉安稳罢了。令尊是,王家也是。现任大司马王音且不论才能如何,但为国事也是尽忠尽力,不论是他还是令尊,但凡是将国事天下事放于心上的便是忠臣,争执与不合也不过俱为这天下操心。”

说到此处,王莽又是忽然停下话头,改换上了郑重之情,直勾勾盯着刘歆:“其实,正如孟夫子所说,江山社稷,君轻民重,这才是至理名言啊!真为天下计,就该将目光朝天下望,而非一心只系朝堂、族姓之别。”

他的话虽含蓄避讳了,但其中意仍如此明显。就差直白地告诉他,民众才是根本,只要是能为天下万民谋得福,给他们一个向往的国泰民安,这天下姓什么,权利又在谁手上,皆是次要的。

自汉高祖刘邦建立汉朝后曾说过,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却在他死后便被吕氏专权,险些断送了刘氏江山。此后外戚专权不断,一次次地都无不在干扰着汉朝的统治,他的父亲正是担心外戚动摇皇权,维护的可是刘氏的皇权啊。

王莽却说他太过在意族姓之别?

这话虽然留了余地,瞧似在影射自己的父亲目光短浅,不为民众谋实事却只顾看着朝堂上的权争,但这其中何尝不是将皇权也牵扯进来?

王莽的话听在他心,那是肉跳心惊。但若自己有心,再将他的话稍一扭曲点意思,轻易便是个大不敬甚至谋逆之罪。

‘他说的确实有理,只是想不到,他竟如此信任自己。’

饱读圣贤书,有颗圣人之心的刘歆一时心中倍觉感动。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国有君,家有主。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当今皇上至今未有子嗣,忙于正统之续也无可厚非。但这天下百姓却于水火中煎熬日久,总要有人站出来揽尽权职,替天子鞠躬尽瘁,这总比权利纷散各自为政互耗来得好吧?”王莽继续善诱着。

心中感动,更生共鸣。

对于王莽的言论,刘歆顿觉凿凿有理,敬佩之意愈浓之下,只顾频频点头。

“唉~”

望着刘歆的脸色,王莽却忽然轻叹一声,脑中想起着自己在这世上所遇的种种不公与凄惨,将脸上的郑重之色化成了悲。

听得王莽似为百姓苦而语气突悲,他忍不住疑惑:“百姓于水火中煎熬日久?”

王莽起身,来到不远的书架旁,伸手摩挲着架上的一卷卷竹简。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他想起前世听过的这句诗,全诗他记不全了,但这两句却实在出名,因而记忆犹新。

在这一世中见惯了王家的骄奢,再看看东西二市中那些骨瘦如柴的乞讨者甚至命不由己的奴隶,更是深有体会诗中那巨大的差异之意。

在他习惯的认知中,人人平等,这在长安城中就是个笑话!

他想起市井中因王家纨绔欺良霸财而被迫家破人散、被当成货物买卖的奴隶。

想起曲阳侯府那个卖力讨好主客却最终被削去双足烹煮又被折磨至死的美丽少女越姬。

更想起那个自己一念起名字依旧心痛无比的初恋,同样身为奴隶的阿阳公主府的舞姬,险些就要以近乎赤裸之躯被扔入乱葬岗的赵合德。

一想到这个名字,忧伤的情绪瞬间尽化成悲,他忍不住泛了泪。

含泪轻吐,言音欲泣:“子骏兄生在皇家宗室,自小钟鸣鼎食,无愁生计,只顾心无旁骛地埋头苦读,自然不知民间百姓朝不保夕,四处乞讨,甚至被迫鬻儿卖女,为奴为牲的命运。更甚至不如牲畜的悲惨。”

受王莽突然弥漫的悲伤所染,刘歆也忍不住露了忧悲之容:“巨君所言似若人间炼狱,真有许多这样的情况?”

是了,自王莽入宫至今也有数月,两人相处频频,对王莽的为人他也有了一定的了解。他岂会骗自己?

何况眼前王莽那由衷的悲伤之意,若无亲眼见过叫人落泪的悲惨,又如何生得出这种情绪?

未待王莽回应,他自又忽然一跺脚:“朝廷年年发放救济钱粮,定是那些个贪官污吏中饱私囊,偏偏这些驻虫除之难尽!”

轻吸一口气,重重吐出了胸中浊闷,王莽弃了书卷,重新回座,缓缓摇头:“救济钱粮是为应付天灾而放,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人心本是七情六欲,善恶交杂,贪官污吏本就难绝,只能尽力清肃。贪官与天灾不过是造成这些局面的一部份原因,关键是社会不均,不平,高低贵贱之差悬殊。”

“历代君王哪个不是习惯将田地作为赏赐?王侯贵族哪个不是坐拥良田千顷以上?将士百官们但有功绩,又是大量肥沃耕地被赏给了他们。再加之地方官吏兼并土地,商人见之有利同样加入到土地兼并行列。最终,百姓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基本都在这些本就衣食无愁的王侯贵族、地方官吏及富商豪绅手中。这些人可愿耕种田地?可耕种得过来?他们不过会奇货可居地让无生存计的百姓为其耕,劳其一生还需无病无灾亦不过换来饥饱参半。如此不均,谈何安居乐业?”

“但有天灾人祸,病痛加身,除了鬻儿卖女为奴之外真难有活路。而本为良民的可怜人成了奴隶不仅失了自由,更是命比牲畜贱。你瞧这城中贵族,有几家不是奴仆成百上千?再依此而推,全国那数之难清的大小官员,富商贵族,到底是有多少农家子弟成了奴仆?”

“而不论官员或富商,对于奴仆,轻则打骂,重者直接残害。我汉朝律例却规定,奴仆欺侮主人是死罪,而主人残杀奴仆却只罚没一些钱财。子俊,你可觉公平?社会如此不公不均,谈何安居乐业?那些圣人先贤之礼,可是教我们袖手瞧不公?”

借着机会,王莽以前世社会对比现下,对于自己最看不惯的几点作了一些总结,侃侃而谈,娓娓不绝。

平日里埋头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向圣贤的刘歆何时想过这些?

他是越听越觉有理,越生敬佩。

心服口服,他为王莽倒了杯茶,一脸敬佩地献了上:“方寸地上生香草,巨君果然大智贤人,枉我放着这么一个贤者却依旧每日只顾翻那些个破竹简,巨君今日之言可叫我大开眼界。”

在王莽接过茶,他轻轻皱了眉:“可要叫那些王公贵胄把田地交出来,那岂不等同于割肉之痛?即使是皇帝下颁诏书,恐亦是难有成效。”

王莽正好放下茶杯,一把拉起他的手,真如兄弟之亲:“车到山前必有路,有病一定有药医,事在人为。你我如今不过刚刚登上仕途,道长且远。只盼从今往后,你我摈弃所谓的外戚与皇族之嫌,共同努力,将来不论谁有幸握了大权,都莫忘今日之言,互相提携,共留千古佳话。”

“好!”

一声激动的回应,两个人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两个小小黄门郎在这不知天高地厚地忧国忧民之际,身为天子的刘骜却在飞燕窝中,一心一意地只想如何讨她欢心,立她为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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