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亡家破之后的刘巧英、刘巧凤、刘巧兰这样的农村三姐妹,自当同声共气,相依为命了。
但谁都没有想到,刘巧英和刘巧凤两姐妹,还是大打了一架。
冲突是刘巧凤引发的。
母亲自杀以后,刘巧凤就死活都不肯继续做高考复读生了。
但刘巧英像她们的母亲陆萍芝生前那样,逼迫着刘巧凤非要圆大学梦不可。
像陆萍芝一样,刘巧英也认定,农村女孩要摆脱农村人的宿命,不再世代被困死在分田到户后的责任田里,只有考大学跳龙门,才是唯一的出路。不能因为刘家连续遭遇了几个大变故,就粉碎了刘巧凤脱胎换骨的大学梦。
刘巧英绝对不能因为自己的软弱和无能,听任妹妹刘巧凤辍学谋生,那样就太对不起生前望女成凤的父亲刘朗生和母亲陆萍芝了。
刘巧英认死理,她现在是刘家的一家之主,解决刘家三姐妹生计问题是她做大姐的事,妹妹刘巧凤和刘巧兰只管“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好了,她们能够双双考上大学,就能告慰父母亲的在天之灵,就能让她做姐姐的感到活着值得。
就是上刀山下油锅,就是当牛做马,就是乞讨要饭,就是一辈子不谈恋爱不嫁人,刘巧英也要把她的两个妹妹推进大学门。她含辛茹苦的唯一动力与目标,就是要让她的两个妹妹,把她没有做完的考大学拿国家户口的脱胎换骨的梦继续做完。
而刘巧凤却也抱着自己的死理不放。刘巧凤自以为十八岁的女孩也是一个大姑娘了,是一个成年人了,也应该为自己的这样一个特殊的农村家庭出力流汗,自食其力了。
刘巧凤在她的高考复读班的政治课上知道了那个当年最激动人心的平反决议和迟来的最为隆重的追悼大会,为天下刘姓人欢欣鼓舞。
刘巧凤在她的高考复读班的政治课上也知道了当年开始了的那个世纪审判,作恶多端必自毙,爬得再高的城里人,其实也逃不过这一社会法则的惩处。
但刘巧凤不会知道当年的《广东、福建两省会议纪要》,即使知道了,她也不会懂得,那份纪要决定在广东省的深圳市、珠海市、汕头市和福建省的厦门市,各划出一定范围的区域,试办经济特区,对这个国家,对她这样的农村人,将要展现出什么样的一片新天地。
刘巧凤也不会知道,新时期的第一个个体饭店悦宾饭店当年在北京东城区翠花胡同开业,对这个国家,对她这样的农村人,又能够给出什么样的新出路。
刘巧凤当年只是从她一个农村普通女孩的良知出发,要放弃高考复读,放弃继续争夺所有农村人前赴后继、不惜牺牲一切而为之奋斗的那个梦寐以求的国家户口,来与她的姐姐刘巧英一道,共同把刘家的门庭继续苦苦地撑起来。
刘巧凤实在不忍心让姐姐刘巧英单独挑着养活一家三口的重担。做着服装厂那一份拷边工,还要耕种家里的六亩责任田和自留地,刘巧英再能吃苦,再能干,也总有一天会累垮的。想着姐姐的千辛万苦,刘巧凤无法再在高考复读班的教室里,继续心安理得地坐下去。
刘巧凤决定像姐姐刘巧英那样,牺牲自己的前途,与姐姐一起跌打滚爬,合力把妹妹刘巧兰养大成人,保证妹妹能够安心读完初中再读高中,直至顺利地走进大学门。
刘巧凤坚信,有她和姐姐刘巧英在,妹妹刘巧兰最终一定能为她们姐妹俩圆了那个大学梦。
也算是机缘巧合,1981年春学期上课一个月以后,为着缓解知青拔根大回城与下放户大回城之后教师岗位半数缺员的压力,三角圩公社文教办公室就组织公开招考一批代课教师。
刘巧凤知道自己放弃高考意味着什么。
刘巧凤知道自己放弃高考就躲不过姐姐刘巧英的疾风暴雨。
但她顾不得姐姐刘巧英的心碎,就是姐妹为此反目成仇,她也义无反顾。
刘巧凤瞒着姐姐刘巧英,从三角圩中学高考复读班上,直接报考应聘代课教师。
刘巧凤顺利通过了初试。
刘巧凤顺利通过了复试。
刘巧凤顺利通过了体检。
刘巧凤顺利通过了面试。
过五关,斩六将。
刘巧凤最终顺利拿到了三角圩公社文教办公室那份代课教师聘任书。
三角圩公社文教办公室对全体新招聘的代课教师进行了工作分配,安排刘巧凤去韦仁富老家的那个大队幸福小学任教,一周后就正式报到上班。
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刘巧凤这才收拾起在三角圩中学高考复读班上的住宿用品和书本,回家向姐姐刘巧英负荆请罪。
姐姐刘巧英果真暴跳如雷:
“你翅膀硬了,什么事都敢自己做主了!”
“就剩三个月了,放着好好的大学你不考,你对得起谁!”
“你这是要活活气死我!”
“你跪到妈妈的灵位前,你自己对爸爸妈妈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对着爸爸妈妈负荆请罪吧,看看爸爸妈妈怎么答应你!”
“爸爸妈妈绝对不会饶恕你,你这个不忠不孝的忤逆女!”
“滚回你的复读班去,我把你的代课教师聘任书撕了,看你还敢不敢不考大学!”
“把你的聘任书给我撕了!”
刘巧凤自知理亏,一直听任刘巧英跳骂数落。
刘巧凤寄希望于通过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来息事宁人,只要姐姐刘巧英消了气,慢慢想通了,就能理解她这个做妹妹的无奈而理性的抉择。
只要姐姐刘巧英不再继续逼迫她去考那个她实在无心也无力再考下去的大学,只要姐姐刘巧英最终能够默许她去做成了代课教师,她就能真正帮助姐姐刘巧英分担起维持这个家庭的责任了,为了这些,受到再多的责罚,她也要认了。
但姐姐刘巧英当真要抢夺她的代课教师聘任书去撕毁了,刘巧凤再无退路可退了。
“今年你的高考三年停考就到期了,明年你也能够重新报考大学了。我让你明年也报考,你会听我的话报考大学啊!”
“我等你明年一起报考大学算了!”
刘巧凤的反击触到了刘巧英的最为敏感的痛处,刘巧英最怕刘巧凤以此要挟她了。
刘巧英伸手就给了妹妹刘巧凤一巴掌:
“你太不懂事了,你怎么能跟我比!”
“我再去考大学,这个家还怎么过?”
“那我考上了大学,都得由你供养,你和妹妹还怎么生活?”
“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你只管去考你的大学,我们都不会饿死的!”
“就不,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叫你不听话,我叫你死犟不听话!”
刘巧英发了疯,抓着刘巧凤的一头长发使劲往地面上按刘巧凤的头。
“绝不,绝不,我绝不再考那个该死的大学了!”
刘巧凤不甘示弱,揪住刘巧英两条半长的大辫子,也死劲地把姐姐刘巧英的头往地面上按。
姊妹花扭打在一起,相互叫着骂着。
十三岁的小妹妹刘巧兰在一旁也哭着跳着,叫爹爹不应,叫娘娘不应。
刘巧英刘巧凤姐妹俩直打得天昏地暗。
反正是夜间,反正关门落闩了,谁也不知道这一家子到底发生着什么事。
谁也不知道这对姐妹花到底扭打了多久,谁也不知道她们扭打得有多么激烈。
只有刘家堂屋里的惨白的日光灯灯光见证了这一夜这里发生的一切。
如果有谁能够复原姐妹两人扭打在一起留在刘家堂屋墙壁之上的动态投影,就要震惊这本连环画里的故事有多么惊心动魄多么令人心悸又疼痛了。
刘巧英、刘巧凤姐妹俩打斗得精疲力竭,却还是谁也没有能够征服谁。
最终的结果是,刘家三姊妹一起抱头痛哭,夜深人静的时候,三姐妹持续的哀哀哭声传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