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巧英在三角圩公社新上马不几年的服装厂找到了一份工作:拷边工。
去服装厂上班之前,刘巧英在已经分田到户大包干的生产队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参加由大队党支部、团总支统一组织的回收像章、红宝书、铲标语的政治工作。
工作从大队部做起,除了支部活动室墙壁上的五位一体画像不好动一张之外,所有场所的单张画像、石膏坐像、立像全部清除,生产队队部、大队卫生室、代销点等所有公共场所也一一清场。工作量最大工作难度也最大的是分组到各个生产队,逐家逐户回收像章、红宝书,动员农民把家长柜上方的画像请下来。
因为年龄关系,刘巧英没有机会参加破四旧活动,不知道当年农村破四旧有多难,但从她母亲后来能挖出埋在堂屋屋檐后墙跟下的两个袁大头银元、百十个铜板、数十几文铜钱、一小卷金圆券和赝品宣德铜香炉、锡烛台来看,当年农村破四旧也就是做足了表面功夫,其实是没有办法如伟人所愿的触及人们的灵魂的。
参加过当年农村破四旧人也会一手接过农家主人捧上的四卷本选集和大大小小的像章,一手指着社员家的奇形怪状的缸啊罐的对刘巧英说:
“这些当年都属于破四旧之列,外边用稀泥一抹就混过去了,至于古碗古盘古盆的,都是我们乡下人的吃饭工具,谁会肉头肉脑呆头呆脑砸人家饭碗啊。”
“要是当初真的都毁了,他们现在还到我们农村收买什么文物啊。”
这个时候的红宝书都是废纸价格,各种质地、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像章,金属的以一至五分钱回收,塑料、石膏之类材料制作的则不计分文,所以,刘巧英们的回收组常常能看到农民们在他们来到家门之前就已经把许多像章扔进了自家的草灰堆塘里,他们也并不跳到草灰堆塘里捡拾。
有些农民会拿挂画像犯了那条王法来诘问回收组带队的人,回收组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讲一点打破个人崇拜之类的大道理,就往下家去了。
四卷本选集和小小语录本是家家都发过的,但也不是家家都能回收到的,老百姓说早没有了,有就会摆放在家长柜上的,你们自己看看就是了,回收组又不是抄家的,总不能翻箱倒柜去找。
石膏塑像除了埋藏估计都能被收缴上来,因为社员们基本是把它与观音菩萨一样供在家神柜上的,轻易不敢挪地方,回收组进了老百姓家的大门就能看到,社员们本着谁拿走谁造孽的心态,听任回收组拿走了事。
各种像章估计也能回收到十分之六七,农民毕竟一者容易听上边吆喝,二者也不会看到它们未来还有升值的可能。
这次大运动,保卫大队七个生产队回收到了三百多斤红宝书,四百多尊石膏像,十余斤各种金属像章,还有十多斤塑料、搪瓷、木质、玻璃等材料制作的像章,按照更上边的要求,红宝书和金属像章卖给了公社废品回收站,石膏塑像和非金属像章挖坑深埋。
铲标语的事情还要更麻烦些。
首先要辨别,必须是那十年里的或者只与个人崇拜有关的标语,才在这次铲除之列,如果误铲了有关英明领袖或者计划生育甚至伟大光荣正确的标语,那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这辨别的重任自然是大队干部的事,刘巧英这些人,只要在他们打过叉之后,把墙壁上那些美术字、楷书或者草书油漆、石灰铲干净就行。
其次是涉及社员房屋墙体上的标语,一铲了之人家是不会答应的,必须把铲过的墙体粉刷或者美化一下,哪怕重写一条时尚的标语也行,反正就是不能把人家的墙壁弄得破破烂烂、坑坑洼洼的。
刘巧英没有想到的是,到服装厂上班的最初十几天,她还又被公社抽调过去做在保卫大队同样性质的事情。
只是,在公社清查组里,她不是去赵家舍大街或者公社各个单位铲标语、撕画像、收像章,而是去各个单位复查档案室和图书室。
这些工作,公社各个部门各个单位都已经组织专门人员按要求进行了清查处理,刘巧英们是下去复查验收,评定是不是全部达到目标。
清查档案要求涉及地富反坏右的涉及造反大串联的涉及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涉及十年极左的,一律销毁不留痕迹。
清查图书室要求有关八个样板戏的、《艳阳天》、《西沙儿女》之类高大全、各种十年时期的专门小册子等极左图书画报包括连环画册全部下架卖废品。
正是在这个时候,刘巧英看到了自己的恩师赵田庆即将被永远抹去的档案,知道赵田庆老师原来是东吴大学的毕业生,家庭出身是富农,曾经是旧政府里边的文书。当年把他打成坏分子实在与他保卫小学同事沈之蓝为他深文周纳的现实表现没有多少关系,只是因为他的出身和履历。如此草菅人命,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虽然赵田庆老师如今已经获得了平反昭雪,也补发了工资,让他的女儿顶替了一个城镇户口,但这些对赵田庆老师本人又有什么价值,毕竟人死不能复生,赵田庆老师是绝对不可能含笑于九泉之下的。
如果赵田庆老师挺过了那场无休止的肉体摧残和精神折磨,如今起码能做个县市政协委员了。
如果赵田庆老师在旧时代里地位高一点或者也背负上人命案子去了海峡对岸,如今则更会成为统战宝贝,衣锦还乡、光宗耀祖,有地方各级官员前呼后拥,那又该是多么扬眉吐气的事情呢?
总是死者最亏的,要得有,慢慢守,此言的确不虚。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刘巧英才发现,她这样的农村女孩的确可怜,她读初中、读高中想拥有一本课外读物都是不可能得到满足的奢望,而她的母校三角圩中学图书室里那个时候却也有那么多图书画报。
看到三角圩中学图书室清理出来堆了半间教室的各类十年书籍,刘巧英又感觉有些好笑,当年无书可读,现在看起来竟然又是坏事变好事了。
无书可读至多也就是如今的愚昧无知,而如果受到眼前这些极左书籍的精神污染,大概就当真要无药可救了。
验收组组长扫过一眼之后,威风凛凛地挥了挥手:
“还是快送废品回收站吧,它们终究要被造纸厂打成带毒的纸浆的。”
刘巧英们走出三角圩中学,去验收另一家单位的清查效果了。
刘胜龙自从被瓢城师范专科学校安排到学校附中顶班实习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一九七七年到一九七九年的三届师范院校毕业生,因为大城市知青和下放户回城导致地方上教师青黄不接,基本上都是在毕业前一学期就要被安排到各类学校顶班实习,说是实习,其实就是正式上班,工作和所在学校原有教师是一样的,而且一般情况下,半年之后回学籍所在大学拿了毕业证书再接受统一分配,差不多还是到实习学校继续工作。
刘胜龙的变化主要表现在对待妻子金银秀的态度上。
进入瓢城师范专科学校附中实习之后,刘胜龙就托同学帮他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每到周末,都从204国道上骑自行车走差不多一百里路,再上渡船过串场河,回到保卫大队第三生产队的自己家中,和妻子金银秀团聚。
那个时候还是每周六天工作制,周六等附中五点半放了晚学再出发,尽管二十八岁的刘胜龙身强力壮,一百里左右的路程骑自行车,起码也得三到四个小时,每次刘胜龙回到家,差不多都是小半夜了。如果学校里事情多,第二天的星期日下午,刘胜龙还得再骑三四个小时的自行车,赶回附中去,如果等到星期一回校,刘胜龙则凌晨三点钟就要起身出发,赶上附中早读和第一节课。
恢复高考的最初几年,大学招收的学生,考上大学前就已经成家立业的学生比例很大,父子同校读大学的事情也不稀奇,有家室而家庭距离大学不是太远的学生星期天回家生活的现象并不少见,但就为着一个半夜至多两个半夜的夫妻团聚每个星期都要吃这么大的苦、受这么多的累,刘胜龙的大学同学和附中知情的青年教师们还是要笑话他瘾也太大了。
刘胜龙的借口是分田到户大包干了,赤脚医生的金银秀大队卫生室的事情多得忙不过来,自留地和口粮田都要靠起早贪黑打理,作为国家户口的他虽然连一分地都没有了,但耕种自家田地的苦总不能留给妻子一个人吃,他应该抽空回来帮些忙,男人嘛,总不能不对家庭负责。
金银秀自然深受感动,每到周六晚上,都要变着花样准备几样小菜,等到小半夜刘胜龙回到家,才一起吃了晚饭,再上床千般万般恩爱起来。
而田地里的农活,金银秀都是早就做得调调实实的,星期天也是绝不让刘胜龙脱鞋下地的。
金银秀是真心实意地把刘胜龙当城里人宠着了。
金银秀认为是自己的善良能干、吃苦耐劳外加忍辱负重、逆来顺受感动了上帝,让刘胜龙终于回心转意,重新开始和自己一心一意地过日子了。
只要这样保持下去,他们就能有自己的宝贝孩子了,无论男孩还是女孩,只要有了孩子,就是一个完整的家庭了,有了孩子的家庭,夫妻关系就能更加稳固了。
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金银秀才能安下心来对未来开始幸福地遐想起来。
金银秀自己没有能够走通脱胎换骨做城里人的路,嫁个农村男人刘胜龙,却歪打正着成了城里人的家属,而且这城里人还是个大学生,毕业之后就是公办教师,保不准还能留在市区工作,自己这一辈子都要被他的学生尊称为师母了。
期中考试前,刘胜龙动员金银秀去瓢城陪他度几个周末。
刘胜龙摆足了连续几个星期周末不能回家的困难,期中复习要争分夺秒,模拟试卷要精心准备,集体阅卷要争先恐后,质量分析要细致入微,更主要的是,期中成绩出来后要家访,还要反复打磨汇报课教案。一句话,要想毕业以后还能留在市区任教,期中考试实绩和汇报课质量很重要。
刘胜龙更反复渲染这个学期结束以前不但很少再能回家而且期中考试以后也基本没有机会陪金银秀逛瓢城的无奈。因为大学毕业之前两个月,到市区以外地方实习的同学少不了周末回城聚会,大家还都要为毕业分配去向热络大学老师,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找关系。
金银秀虽然觉得做了五六年的夫妻还要花钱去瓢城浪漫有些不值,而且赤脚医生也没有周末不给农民服务的先例,自家田地里的庄稼又离不开自己的管理,但毕竟是丈夫三年进城读大学第一次真心诚意邀请自己同逛瓢城,而且多少个周末已经习惯了夫妻聚首的卿卿我我、如胶似漆,也还真的有点上瘾了。
更主要的是,金银秀也想预先体验一下城里乡下半家户牛郎织女般的浪漫。当刘胜龙大学毕业正式留城任教之后,刘胜龙和她城里乡下两头跑着度周末就要成为新常态了,小别胜新婚,每个星期,都要以六天的魂牵梦绕、翘首以盼迎来一日的娇喘吁吁,那种浸透周身每个毛孔的麻酥酥的灵魂出窍般的幸福感,实在是难以言表,也是每天都在一起耳鬓厮磨的同为城里人或者同为乡下人的夫妻们无福消受的。
金银秀真诚地感激命运之神的垂青了,感激命运之神让刘胜龙考上了大学拿到了国家户口做了城里人,感激命运之神让她成了刘胜龙老师师娘,感激命运之神让刘胜龙浪子回头、良心发现,比结婚以来的任何时候对自己都体贴入微、恩爱有加。
金银秀遐想着他们夫妻拥有爱情结晶之后的完美生活,遐想着逢年过节或者星期天,他们夫妻二人搀着美丽乖巧的孩子,要么漫步在城市景色秀美、令人流连忘返的林荫大道上,要么徜徉在乡间蝴蝶飞飞、花香扑鼻的羊肠小道上。所到之处,看到的都是艳羡的目光,听到的都是啧啧称赞声。
这样想起来,金银秀就又觉得,不要说亲爱的丈夫刘胜龙事业为重回不了家,就是他时间充裕也得来来回回骑自行车七八个小时,也实在该于心不忍。花几个钱自己搭汽车进城送上门,毕竟能让丈夫免却一路劳累困顿,保持更加旺盛的精力,还是值得的了。
而且,要是能在城里怀上孩子,那意义就更加非凡了,就更值得纪念了。
于是,金银秀一再向保卫大队卫生室另一位赤脚医生同事表达歉意,拜托她后边几个星期天独自值班,日夜坚守卫生室,同时抓紧上班之余时间,为自家的口粮田连同自留地里的小麦苗施足了一次化肥,灌足了一次水。
金银秀预备后边几个星期周末进城享受,回来也只做卫生室的事,而把上班之余时间都留着回味进城度周末的快感。
金银秀当真美滋滋地决定听从亲爱的丈夫刘胜龙的殷殷召唤进城了。
金银秀神往着而且下决心要在城里亲爱的丈夫刘胜龙的单人床上怀上她梦寐以求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