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泽熏认为自己是幸运的,殊不知厄运同样蕴藏其中。他有长辈疼爱(尽管清醒的时候不知道),有朋友交心,可母亲呢?他趴在木板上,看着几乎要在沼泽中窒息的母亲,决定伸手救她。
“翻阅母亲的过去,聆听查理先生的分析,即使自己全身都在因为挨打感到疼痛,我依然逐渐产生了一种错觉,认为只要我不放弃,她是有希望变好的——至少奶奶说的那些话,她真的听进去了呀?让我从栀子村转到大阪读书,不断鞭策我,叫我对学习拼尽全力。”
小孩子不会生来就懂上学的重要性,阿熏只是懵懂地重复看书做题的过程,试图讨母亲欢心罢了。长泽爱子太忙,没有余力,更没有意识到父母有时需要对孩子讲透道理。她单纯在模仿自己的父亲,“我供你吃穿,你必须听我的”,这么一个过于粗糙、简陋的育儿方式。
最先是查理先生感叹:【真好啊,你还可以读书!】
“书……什么?”
阿熏精神力微弱,光球说不出太完整的话,好在契约达成,神祇与祂的临时使者心灵相通。
骷髅骑士梳理着头盔上褪色的红缨,眼眶中鬼火跃动,依稀竟能看出些复杂的情绪:【我家当初很穷,每天忙着从地里讨食吃,累到回草棚就倒下开睡,没心思读书,更没人肯教。后来魔族进犯,我是最低等的初级步兵,运气,天分,缺一不可吧,二十年后人族山穷水尽,仅剩十万战力,我终于晋升成魔法骑士长。】
哇!
阿熏热爱捧场,不需要拥有表情,小光球明显比之前亮了许多,像是那孩子睁着大眼睛,专心听那祂自己都快忘却的故事。
【其他骑士长全部出自世家大族,从小泡在书本里,由最优秀的老师轮番贴身指导。我一路拼命搏杀才勉强摸到个轮廓的经验总结,人一早就清楚。“那些都在书上写着呢,喏,《战论》第三页第五排”。】
骷髅学着战友的语气,轻轻摇头。
【到了战争后期,人族内部哪还有什么血统地位高低之分呢?击退魔族,延续人族,这两件事才是最要紧的。他们愿意教,我也愿意学,可惜战火烧得太旺,一年下来我们能草草聚上一次都算幸运了。我只好自己琢磨,每天尽量挤出一点点时间,从认字开始,越学越有劲。后来我战死,堕化变为骷髅,自请潜入魔界,人族的书再也没机会看了……】
亿万年如白驹过隙,查理作为人类的时间不过短短三十年。祂怀念人类,祂热爱人类,祂快要忘记人类是什么样的了。那天经过湖泊,查理感应到那朵睡莲中迸发的绝望,微弱,却足够让祂产生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
这是一个格外脆弱的世界,查理很耐心,等目标睡下,精神防护降至零点,祂才伸手,将那个灰暗的小小光球引了出来,轻轻松松便与小朋友达成了一致。
也太顺利了吧?
查理强调:【我需要你的记忆。】
以此为基础,一步步恢复人性。
“哦。”光球懵懂。
查理实在不习惯这样单纯的交易对象,难免啰嗦几句:【我会让你活到这个世界人类寿数的极限,作为交换,你死后把记忆转交给我。】
阿熏虽然摸不清这位衣着古怪的怪叔叔想拿他的记忆做什么,但是他说他“需要”耶?奶奶说过,别人需要帮助,能搭把手就一定要帮。阿熏再一次爽快同意叔叔的请求,甚至因为担心叔叔等太久,主动询问要不要每天看一下自己当天的记忆。
查理沉默,跟其他神祇勾心斗角太久,这小朋友整得祂都不习惯了。
不过感觉不赖。
查理心念一转,黑色的郁气沿着临时纽带,从光球缓缓逸出,如雨滴落入大海般融入骷髅的盔甲。小光球明亮了不少,惊喜地蹦跶着,心情从未如此轻松。
【我会在你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吸取负面情绪。】骑士承诺。
为了更持久的观察,为了保证实验的精确性,排除神力对人类灵魂的干扰,祂也只会做到这个地步,绝不会将这个人类幼崽转变成自己的使者。
“查理叔叔当然食言了。”和树揶揄,他听到查理哼了一声,笑眯了眼。
哈哈,怎么会有人被开水烫伤双眼,还能从锁好门的公寓跑下楼梯呀?
阿熏尖叫着,抬手护住脑袋。他顾不得思考母亲为什么这么做,他想逃,他知道自己必须逃;可是真的太疼了,头皮、脸颊、颈部、背部,那些地方火辣辣的疼,最恐怖的是,他的眼睛睁不开,他逃不了了。
我会死在今晚吧?隼酱、隼酱该怎么办呢?他回来千万不要做傻事啊!
【签(沙沙)……签(沙)订、契约!】
一个奇异的,明明从未听过、却仿佛格外熟悉的声音在脑内响起,断断续续,像是信号不好的收音机。
融合没多久的世界在骷髅手中尖叫,几欲碎裂。在不能直接撕开世界的前提下,破坏系的神格不支持查理联系上临时契约者。至于跟基斯联手,呵呵,塞壬的不靠谱祂的阿熏正在领教呢!查理哪敢再让对方胡来一次!
“砰!”
金属重击皮肉,阿熏失去平衡,惨叫着跌倒在地。
【快!】
我签!
阿熏好不容易等来为他撑腰的大家长,可惜他挨了几下棒球棍,说不出话了。好在这已经足够达成正式契约,查理打开一条安全通道,三合一的水生花在湖面起起伏伏。
阿熏的身体与灵魂经受不住太多力量,查理只能先用世界能接受的形式,拿病毒激发细胞活力,简单强化小使者的身体素质。幸好这些小手段,祂从未生疏。
【答应我。】
阿熏浑浑噩噩,靠着墙壁,挣扎着爬了起来:“我、我答应……”
权限进一步开放,阿熏终于不疼了,一团阴冷的意识将他的灵魂温柔拥抱。
“睡吧。”满头血的矮个子少年哄道,语气平静。
阿熏长舒一口气,蜷缩在长辈怀里,疲惫地睡着了。
身经百战的将领忍痛,一边改造肉体,一边冷静观测命运的走向。祂想,没必要亲手杀了她,阿熏会崩溃的。查理根据风声,模拟敌人的攻击模式,计算肉体的损耗程度,调取相关回忆,构建地形图,抓住空档狠狠撞开暴徒,朝大门狂奔。解锁,开门,过道上清冽的风迎面吹来,伤口又疼又凉。
长泽爱子根本没想到逆子胆敢反抗,棒球棍脱手,她捂着受到重击的胃部,面如金纸,咬牙爬起,捡上武器追了过去。
少年在楼梯上奔跑,凭靠脑中的公寓立体地图,勉强没有踩空摔下去。身后又是一阵破空声,查理没有试图闪躲-这次袭击——以阿熏现在的身体,必定躲不开——被奋力投掷出来的棒球棍正中后背,他几乎是飞下了楼梯。
肉体重重砸在水泥地上,即使查理护住了要害,口中依然涌出一股浓浓的铁锈味。
毁坏程度过半,他用刺痛的手护住头部,还差一点,目标任务才能抵达。
棒球棍抬起又落下,手逐渐失去知觉,明智健悟,那个与阿熏的血缘亲人关系紧密的成年男性,在预定时间扑上来制止了暴行。也就在此刻,倒在地上的未成年人类悄悄断气,神秘在此界退散,使者的灵魂即将随着肉体的死亡消亡。
哈,看来备用计划用不上了。
早前花大力气进行的改造派上了用场,精密的魔法纹路闪过流光,死者的肉体降低了世界警戒,警察将疯狂的女人死死按住,血肉重构,又自动伪装成人类重伤该有的模样,灵魂被新的肉身吸附,得以稳定。
肉体死亡的痛苦会在祂的孩子苏醒时经由大脑涌入灵魂,还需要后续的处理。那些都不必太急,查理先将阿熏的意识引回梦境,吸取恐惧,封锁记忆。小小的光团藏在父亲怀里沉睡,被要求呆在边上什么都别做的塞壬基斯毫不介意临时伙伴的嫌弃,伸爪子戳了戳小团子。
查理打掉人鱼的蹼爪,基斯乐呵呵地说:{哎呀,别那么小气嘛!融合世界是你同意后我们一块儿做的呀?而且你给阿熏准备的礼物,也提前跟他见面了,不是很好吗?}
查理没有搭话,他只后悔自己被基斯对人类格外和善的态度迷惑,居然放松了警惕。明明祂知道的,怪物就是怪物,哪里会懂得人心呢?同意将世界融合,是为了给阿熏找一个更适合抚养他的亲人。基斯给他推荐了一个同类型的世界,的确,它们本身是同一个世界的投影,每一个人类都在另一个世界拥有对应的身份;而那个“阿熏”自带的血亲是个不错的青年——现在随便谁在祂眼里都比长泽爱子好——于是在基斯的怂恿下,两个神明用各自的权能互相配合,成功融合了比肥皂泡还要脆弱的世界。
【那朵并蒂莲居然不是你以前自己弄的吗?】查理还问过一嘴。
{嘻嘻,我们都是破坏系的神祇,怎么可能是我弄的嘛!它们是自己长成那样的哦?}
【你还挺细心。】
{嗯嗯,因为我喜欢人类呀?}
基斯真诚地感慨。
光团抖了抖,查理用指骨轻轻安抚,这些怪物……还不到时候。
我已经死过一次啦,和树惆怅地晃了晃脚,不过这种话就别对隼酱说了,他够难过的了。
于是少年略过个中细节,总结道:“你看,不用为了我感到难过呀,是我自己犯傻。”
奶奶常说,要在自己有能力的时候去帮助需要的别人,可是阿熏想,那是我妈妈,她只有我了,我怎么能不要她呢?我不能没有她啊?
“阿熏是个傻孩子。”房东老太太轻叹,“我看不过眼,悄悄叫过几次警察跟义工。但只要别人问起——甚至是我们这些邻居问起——他永远都说是自己不小心摔伤的,拼命维护长泽爱子。你能说什么呢?他还是个孩子,根本无法想象失去相依为命的母亲,自己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
小狗打起呼噜,老人捏了捏它的小爪子。
“听你们说,阿熏现在过得很好,我很开心。在那起事件发生后,我最怕阿熏对成年人、甚至对整个社会的信任将被长泽爱子一个人摧毁。是啊,我们称颂母亲的伟大与无私,可要是连伟大的母亲都这样对待自己,他还敢信任谁呢?我特别担心,他再也站不起来。”
“只是失败了而已,只是自不量力了一次而已。”和树蹭蹭好朋友,“对不起,我之后会记住这个教训,不会让你们担心了!”
“那你还是很疼呀?”
隼很难过,说的再轻松,将近十年间阿熏挨过的打骂,包括医院里厚厚一叠手术记录,都不是假的。
“犯错总要付出代价嘛。”和树试图转移话题,他对亲友们十分愧疚,错不在任何人,他相信只要说开了,时间自然会抚平伤痕,“对了,母亲现在在哪里坐牢啊?”
隼一哽,他说不出长泽爱子死于火灾的事。阿熏、啊不是、和树,唔,他们现在已经没有区别了吧?总之,他的朋友了解他,绝对不会无端将母亲的死算在自己头上。但是隼不敢说实话,因为他同样了解他的朋友,阿熏并没有他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洒脱。
长泽爱子的死真的不会对阿熏造成影响吗?阿熏真的完全放下了吗?如果放下了自然不必说,如果没彻底放下,就更不用说了呀?
鸵鸟用一秒钟成功说服了自己:“她现在在精神病院。”
“嗯嗯,那样更好,她的精神状态确实不太稳定。”
和树简单评价后,便起身邀请小伙伴回病房。征丸遇到那么大的事,和树总想陪在他的身边,以免他一时想不通。况且和树纵览米花犯罪综艺,这事背后必定还有蹊跷。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