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汝一句话:见好就收。吾不愿背上损害两国关系的骂名,任谁在这个位置上都一样吧。”
毓华年似警告又似提醒一般的话语回荡在耳畔。
结果无非两个,要么承认莲号有罪,争取少判几年;要么赌上自己整个律师生涯,孤注一掷,让吟游者同盟背上侵犯人权的罪名——
但这个结果等同于损害吟游者同盟的名誉,同盟更是要背上世人道义上的谴责,基本不会有领导者会放任这种事件的发生。
手中的文件似乎有千钧之重,像一块巨石压在佑然的手上。
他不断拿起又放下,话都涌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口。
历史的车轮隆隆向前,佑然分明感觉自己正握着命运的缰绳。
不止晴昀,在场无数双眼睛正带着各种情感凝视着他。
帝国与联邦跨越百年的纠葛,此刻迎来了最大的转折,两国共百亿人民的命运,也许就在这一刻就已经注定。
是直接松手让这架名为联邦的马车飞驰向前,还是及时住手,让联邦停在这座名为战争的悬崖之前?
无论怎么选,此刻他都像是被人拿在火上烤。一边是对器官买卖的痛恶,一边是对自己未来的担忧。
不知不觉间,他的手心渗出了汗。
法官点头附议道:“公诉方说的没错。辩护人,由于本次案件的特殊性,本庭允许你重申自己的立场。”
这就是,追逐真相的代价吗?
“法官大人!”司徒佑然停止沉思,他知道是时候做出决定了。
全场,不,全世界的人此刻都将目光投向辩护席。
黑发的少年此刻依旧神采奕奕,脸上没有丝毫犹豫,语气更是一如既往的坚定。
吾之所向,一往无前!
“我不认可检方的观点。”佑然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我认为作为一个有良知的、有共情能力的正常人,都不可能对买卖器官这种事坐视不管。如果没有莲号他们意外撞见,你们官方还要默许多久?辩护方,不会撤销控告!”
“吾承认,吾没有完全理解辩方的说法。”见佑然依旧不依不饶,毓华年也毫不客气,连敬称都不用了,“吾博学的朋友啊,这个控告不就是在干涉吾国内政吗?”
毓华年那双玻璃珠一样晶莹剔透的双眼里多了一丝深不可测的玩味,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就别怪我把你按死在襁褓里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可惜啊。
你的职业生涯和你的被告,一个都别想逃!
“不,我们从来没有——”
“辩护方,很抱歉自由辩论时间结束了。”法官雄浑的声音此时听起来是那么的刺耳,“交叉询问环节开始,公诉方,传你的证人上场吧。”
毓华年点头,摆出一个“请便”的姿势。
马歇尔在法警的带领下走到证人席,他看起来并非是被押送上去的,似乎是自由身。原本下半身那团不甚安分的触手此刻却像含羞草一般牢牢地贴在身体两侧,这个尖耳蛇眼的青年不复往日的狂妄邪魅,看上去异常的老实敦厚。
他低眉顺眼地看了一眼司徒佑然的方向,在目光即将与佑然的视线相撞的一刻移开视线,那一瞬间似乎有歉意从他的眼底溜走。
云端法庭此刻和平的表象下隐藏了更大的暗流,佑然只用了几秒便明白了这个家伙的用意。
毓华年深吸一口气,问道:
“汝之名,马歇尔·斯特朗维奇,前星际信贷公司老马歇尔之子,目前无业,对吗?”
“是的。”
“吾希望在之后的询问中,汝没有义务回答那些听起来不利的问题,不管是哪方面。”毓华年气定神闲地站定,“尽管相信,吾的问题不会让你背上莫须有的罪名。那么第一个问题,当星际刑警询问汝的行踪时,汝是否已经说出了全部的真相?”
“全部……不,怎么可能。”
佑然心里隐隐感到不妙,这白毛的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马歇尔是想当庭翻供吗?
毓华年的问询并没有结束,而这只是个开始。
“在地球历三月十四日凌晨,汝是在剧院天台上被人发现的吧。”
“没错。”
“这一日早些时候,汝是作为拍卖行老板在剧院主持拍卖会吧?”
“是,我是在那里。”
“汝的活动范围应当仅限于剧院三、四两层,是否在这过程中去过照片里的剧院仓库?”
“没有,我从来都不知道这里还有仓库!”
“汝是否见过这些所谓的器官。”毓华年指着照片上装器官的罐子问道。
“没有!”马歇尔的声音带着颤抖,语调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意味,像是在妥协,又像是在道歉,语调有些奇怪。
啊?事态的进程快得有点超出佑然的想象,连他周围的那位星际刑警都忍不住挑眉。
这扭曲的事实代表的是什么……还没等佑然细想,毓华年的下一个问题就像一把尖刀般刺中了佑然的要害。
“那么,汝在上天台之前,是否见到过这位律师?”
“是。”
陪审团一片哗然,这新的事实让人难以接受。
如果佑然也是利益相关方,那他的话便未必可信。
毓华年的脸上涌起一阵得意的红晕,那是由于兴奋而升起的笑意。
“吾问完了,法官大人。”
无风的室内似乎有一场暴风雨正在酝酿。听到自己出现在提问之中的那一刻,他的脑海里传出一声石破天惊的轰鸣。
原来,原来毓华年早就知道我和马歇尔见过面!
“吾是否可以这样认为,这位律师之所以潜入剧院拍摄照片,就是为了搞臭这位证人的名声?如此动机不纯还妄图破坏两国关系的狂徒,让我们怎么相信他的话呢?”
这番话引起了陪审团的高度重视,对佑然的议论也多了起来。形式已经直转而下,佑然知道自己现在的辩驳都是苍白无力的——一旦在辩护过程中被别人贴上了带有主观色彩的标签,无形之中会固化陪审团对辩护方的认知,进而造成难以估量的后果。
佑然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桌子上问道:“证人,你知道作伪证的后果吗?”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认识你……对不起!”
马歇尔眼神躲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下头去。
这一刻,佑然只觉得自己已经处在爆发的边缘了。一条无形的绞索正在缓缓落下,此刻已经套在了被告乃至佑然这位辩护律师的身上。
“很好,我换个问题。”佑然的胸口剧烈起伏,“我给你十秒钟,承认你现在是因为药品原因造成了精神失常,你在交叉询问中所说的一切皆是谎言!”
“辩护人,请注意你的言辞。”法官郑重地说道,“你可以就任何细节问题向证人提问,但你必须用恰当的方式来表达你的观点。”
“……悉听尊便,先生。”佑然也知道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低下头继续思考着应对之策。
如果毓华年再拿出物证,证明自己与案件有关,一切都晚了。
可现在,没有人证和物证能证明马歇尔在说谎吗?
司徒佑然,冷静下来!当务之急是要找出他话里的漏洞,点对点击破……
不过他更清楚,现有的证据链条并非完整,缺失了最重要的一块。
他用尽全力安抚着自己,试图用自言自语的方法让自己得到平静。
当他的目光扫过身旁的被告席之时,他发现座位已经空了。
“法官大人,辩护方想提交新的证据。”
那是晴昀的声音!她想干嘛?
佑然抬起带有些许血丝的双眼,只见金发的少女坐在轮椅上缓缓向前,她娇小的身形此刻却显得无比的高大。
“证据就在这里,我申请进行一次记忆读取手术。”晴昀指了指自己的头,“不必担心,我的矩阵更新周期很长,应该还没覆盖之前的记录。”
此言一出,举世皆惊!
联邦远航队队长,史上最年轻的女少校,居然是一名蓝血人?
佑然立刻起身冲到她的面前:“你疯了?就算你是仿生人,这种逆向拆解的手术也足以损坏你的智脑!再给我一点时间,我肯定能找到合适的证据……”
“别逗了,有什么证据能比亲眼所见更有说服力吗?”晴昀扯出一个笑,“不光是我的矩阵,我的躯体,只要能帮上忙,我都可以交到你的手上。”
因为我相信你,比任何人都要相信你。
佑然察觉到晴昀的视线从未像今天一样如此坚定过,她在直视佑然那双璀璨夺目的双眼,也好像什么也没再看,那是带着温柔与慈爱的眼神。
“你确定吗,被告?”法官的声音显得缥缈而遥远。
“我确定。”晴昀优雅地颔首道,“或许是你的话打动了我,作为一个有基本共情能力的人,揭露器官买卖这种黑色产业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吗?如果这样做能救更多的人,区区记忆又有什么不能抛弃的?”
马歇尔一听这话,原本驼着的背弯的更深,脸上的表情更加难以辨认。
是羞愧,是惊讶,还是迷茫?已经很难考证了。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他见识过那种惨无人道的手术,是在烬燃族的秘密实验室里进行的。
依靠联邦目前还不成熟的提取科技,不少仿生人死在手术台上的案例屡见不鲜。有学者做过统计,成功提取出记忆的概率不足百分之一,甚至不到千分之九。
对晴昀而言不过是在茫茫多的选择中选出了最有效率的一个,但风险与收益并存,没有人能看到这次选择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至少,这份证据足以为这场拍卖会留下一个确切的结论,也是最直接的物证。
佑然的话接近哭腔,不过任凭他再怎么说,晴昀都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言语。
“鉴于本庭将收录新的证据,我宣布三日后审判继续。”法官话音刚落,场内许多记者纷纷围了上来,想采访一下身处舆论风暴中心的几人,可亚光速通讯切断得很快,他们扑了个空。
佑然承认,晴昀曾经教会了他很多。
从第一次被人需要的感受,到第一次想要保护一个人的心情,而现在,她又要教会自己何为前进的代价了。
也许现在最好的做法就是祈祷,祈祷她遇到一个称职的医生,祈祷她不会受苦,祈祷她一切安好……
名为逻辑的细线紧紧缠住他的思绪,眼前那些无数细碎的光点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直到一阵接近死亡的空虚吞没了他的思考——他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