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羽瞳孔收缩,此时陆高远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依旧是往日那副不修边幅的模样,沧桑的面孔上还带着一丝不快之色。
“高远叔……你……刚才怎么了?”
“没什么,在入定而已,我修炼的玄功有些特殊,以后还是不要随意进我房间的好。”
陆高远似乎情绪并不高,轻轻拍了拍陆羽的肩膀,说道。
“抱歉,高远叔,我来时看到您屋门半掩着,本以为您不在,想帮您关好门,不料却看到了您在屋内静坐,好奇之下才……”
陆羽如此解释道。
“你不是到噬云山脉的营地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恰逢玄龙叔回族,我就跟着回来一趟。”
陆羽说完,屋内陷入了片刻的安静。
“坐吧。”
陆高远走到了之前的圆桌前坐下,并随意地抬手,示意陆羽。
陆羽同样缓缓坐下,忍不住问道:
“高远叔,您的房间内……为何会放着一口棺?”
听到此问,陆高远一改往日对陆羽的和蔼,眼神微冷,紧接着叹息了一声后缓缓开口解释道:
“那是我的妻子和孩子……”
此言一出,陆羽顿时神情一滞,感到吃惊。
在族中这许多年,他还从未听说过陆高远有妻子和孩子,一直以为后者孑然一身。
唯一听说过与此相关的,便是陆高远曾经深爱过一名女子,而那女子却是家族敌对势力首领的女儿,两人最后也没能修成正果。
这些是从他父亲陆云峰那里听来的。
“这也是我从来不允许别人进我房间的原因。”
陆高远继续说道。
“……原来如此,可为何,不让他们入土为安呢?”
“呵呵呵……”
陆高远突然全身颤抖地笑了,笑得让人有些发瘆,不知为何,陆羽总感觉今天的他仿佛换了一个人。
“活人为何要入土?”
“活人!”
陆羽出现了一瞬间的惊骇,很快又镇定了下来,他想到对方此话或许并非自己理解的意思。
若真是活人又怎么可能被封在棺椁中,常年不见天日。
“是执念吗?”
陆羽不禁这样想到,与此同时,对眼前这位长辈的同情也油然而生,或许其所经历的人生中有着太多不为人知的悲苦。
这等心绪浮现的瞬间,陆羽便想进行劝说:
“……高远叔……或许他们真的走了……”
陆羽话语未尽,陆高远却是骤然暴怒,猛地站起身来!
“嘭”的一声,面前的圆桌便在其拳头的重击下化为了齑粉!
“他们没走!他们!至少……还可以复生……可以……”
陆高远怒吼出声,但说到后面,却又变得失魂落魄了起来,双腿似失去了支撑,僵硬地坐下,顺势一仰地靠在了墙壁上,单手掩面不断揉 搓着自己的脸皮,口中发出阵阵刺耳的声音,分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哭。
“这世间真的会有让死者复生的方法吗……”
陆羽陷入沉默,静静地看着对方,直至……
“我和她初识至今已过了二十年……”
陆高远如是说道,开始了漫长的讲述。
“那时我还是一心为了争取族中的长老之位,不断地修炼和外出行事,可族中长辈都认为我功绩足够,资历尚浅,一次偶然的任务中,我遇到了她,她叫白潇……”
“犹记得初见时,我和她彼此都看不上眼,互相挤对,哪曾想过,之后我们也会因为一路上的相互扶持与照顾,互生情愫,至于当初究竟是谁先开口的,我已经记不得了……”
说到此处,陆高远竟也露出了温和的笑容,目光迷离,仿佛说着,自身已然沉浸在了过去的记忆中。
“但那不重要,我只记得那年花前月下,这原在我眼中充满血杀与残酷的世界,一切都变得如此美好,我们彼此坦露了心意……”
“之后,我的生命中就突然多出了一个特别的存在,在她的帮助下,我不断地为家族建立功勋,不断地赢得族人的推崇,不久之后,我如愿以偿地成了家族中最年轻的长老,受到家族长辈的器重,可那时我却渐渐发现,我竟无法再像过去那样专注了,专注于自己,专注于家族……”
“也是从那时起,我的人生开始了剧变,一次家族任务中,作为七长老的我,为了稳固住族中的地位,久违地参与了剿灭【虎煞门】的任务,在去之前,我再次想到了白潇,不知不觉中,连我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对她有了一种特殊的依赖,纵然是明白自己不应如此,应该独自去解决,但最终我还是违背了内心的想法,去邀请她,可那一次她却托词有重要之事拒绝了,当时我并没有多想,只是感到一阵失落……”
听到此处,陆羽内心一动,他听说【虎煞门】,是过去与家族敌对的势力之一,被父亲陆云峰亲手所灭,无一人生还。
“那一战十分激烈,我碰上了一位旗鼓相当的对手,那人遮掩了面貌,一身黑衣,看上去十分神秘,也不知为何,此人初时攻势凌厉,狠辣果决,但就在我以为自己要栽在对方手中时,她却露出了不该有的破绽,我没有任何犹豫,一击便斩伤了她,局势得以逆转,但同时,那人也显露出了其本来的面貌,看到的瞬间,我愣住了,因为那不是别人,正是白潇!”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在战斗激烈的战场中,即便是被对手刀剑加身,我也感受不到了,那一刻,我的眼中只有她,还有过去我们一同经历的一幕幕,她见我呆呆发愣,为我接连挡下敌人的攻击,可我那时已然没有心思顾及这些了……”
“我听到身边的敌人称她少主,所有的敌人都在呼喊,让她杀了我,可她没有那么做,而我当时,五感中已经没有了一切,脑中回想着往昔,回想着那段时间在家族中遭到的非议,想到过去谈论到婚嫁和家族时,她的犹豫,想到她的一次次欺瞒和哄骗,我当时觉得自己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她定是为了探听家族内的消息,才接近我,我感到无比的愤怒,感受到了痛彻心扉的背叛……”
“我怒吼着,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利剑向她斩去,那一刻,我不想再去思她念她!心中想的是,唯家族和亲人才会对我真心以待!”
“当时,她的眼中尽是慌乱和无措,拼命地抵挡着我的攻击,拼命地想要出口解释什么,可我没有给她那个机会,她最终似也放弃了,丢掉了手中的兵刃,任由我那一剑刺入她的心口……”
“那一瞬间,我突然冷静了下来,感觉自己之前好像魔障了一般,无尽的悔意从心头涌起,我慌乱地抱着倒下的她,口中不断地向她忏悔,她没有怪我,滚烫的鲜血不断流淌在我的手掌,她却仍是如同往常那样,温柔地看着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般的我,她用被血染红的手掌轻抚着我,不断告诉我没关系,她不会有事,也幸在我那一剑偏了半分,最终她没有离我而去,那应是我人生中感到最为幸运的事情之一了……”
“之后,她昏过去了,但战斗还在继续,我想要制止这场争斗,可无论是族人还虎煞门的人,都不肯停下,一副不死不休的样子,我可以等,但白潇不能!我一念之下,杀光了在场的所有人!不管是族人还是虎煞门,统统杀光,一个没留!”
说到此处,陆高远神情再次剧变,陆羽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从未有过的狰狞和狠辣!这种感觉让他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仿佛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陆高远。
“一战过后,我没有立刻回族中,而是去为白潇疗伤,我私下找来平日里与家族交好的一位老医师,瞒着他去为白潇治疗,待白潇脱离危险后,此人却一再追问白潇的跟脚,我不堪其扰便说出了白潇的来历,谁料那老鬼竟然丝毫不顾情面,说要去族中揭发我,我一怒之下直接宰了他!自那以后,我就感到心中的杀念有些难以抑制了……不过现在已经无碍了……”
陆高远说到一半,多解释了一句,并露出了温和的微笑,随后继续说道:
“白潇醒转后,我们彻底将一切都说明了,我劝她离开虎煞门,嫁给我,她没有犹豫地答应了,之后,我回到了族中,找了个借口蒙混过关,族中认为,虽然损失了许多族人,但也让虎煞门元气大伤,功过相抵,我当时的感觉还不错,随后便向族中提出要迎娶她,并将改头换面后的白潇带入族中,向族人和长辈介绍,所有人都很是意外,不知我何时找了这样一位知书达理的女子……”
“但好景不长,我才新婚不久,陆千秋那老东西竟然发现了白潇的身份,就连虎煞门主都以为他女儿死在了那一战中,我实在想不通他是如何得看出的,随后,家族震动,族长和长老们皆是大怒,我抛弃了长老的位子,费尽心力才勉强劝说族长和族人接受白潇,并保证她之后只会是我陆高远的妻子,陆家的媳妇,不会再与虎煞门有任何的瓜葛……”
“谁知陆千秋那个该死的混账!并未打算放过我们,暗中去向虎煞门送信,虎煞门主得知后顿时倾巢出动,想要将女儿接回,并否认我和白潇的夫妻关系,大战一触即发,我却无可奈何,我本和潇儿都已有了计划,可以促成两家的和解,且有着十足的把握,可陆千秋从中插手顿时打乱了我们全部的安排……”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潇儿的父亲,被族长当场格杀,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潇儿在我怀中哭得撕心裂肺、死去活来的样子,我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陆高远突然再次发疯般地咆哮出声,吓了陆羽一跳。
“虎煞门主死后,虎煞门自然也就不复存在,被家族彻底覆灭,陆千秋沉浸在族人的一众吹捧和欢声笑语之中,我却只能整日陪伴着心如死灰的潇儿,惶惶度日,陆千秋没有放过我和潇儿,即便是虎煞门已灭,他仍在族中煽动情绪,说潇儿日后必会为其父报仇雪恨……”
“气愤之下,我自知奈何不了位高权重的陆千秋,于是便下定决心带着潇儿,以及她肚子里我们的孩子,一起离开陆家,去过自由自在和不必再想着生死拼杀的日子……”
“可天不遂人愿,就在我准备动身的日子,却出了意外,那天我就离开了族中一会,再回来时,潇儿就不见了,找族人问询才知道,她接下了陆千秋本要交给我的任务,为了在我们临走前不再有波折,为了让族人不对我起疑,她带着有孕之身前去,去解救一位族兄,可当我追过去时,却见到族兄躺在了一片血泊中,而双手染血的潇儿则是被一众族人所包围……”
“我冲过去询问究竟,族人却都在说她是杀人凶手!可我知道她不是,我们都已经说好了要离开,他根本没有理由那么做,况且那位族兄与她从没有过什么交集,她又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
“回到族中后,所有人都想让她死,认为是她杀了族兄,她也在极力地辩解,可没有人愿意听,任凭我夫妻二人如何解释和恳求,也没有人愿意听哪怕一句,看着以往那些熟悉的面孔,一个个与我称兄道弟,却没有一人相信我,更是一定要杀了我所爱的人,即便我说出潇儿已有身孕,他们还是要苦苦相逼,那一瞬间,我几乎失去理智,想要大开杀戒,可在族长的面前,我太弱小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潇儿为了证明清白自尽,看着周围一众恶心的嘴脸,看着陆千秋那得意的神情,我恨!”
一瞬间,陆羽突然生出了一种错觉,陆高远身上所散发出的煞气似曾相识,但还不待陆羽细细感受,那股煞气却又被陆高远压制了下去。
“所以这些年,您才如此独来独往,从不与族中任何人接触吗?”
陆羽问道。
“没错,他们都是凶手,杀了我妻儿的凶手……呵呵,你高远叔真的很没用,对吧?连自己的妻儿都保护不了……或许我确实错了……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中,不争大道,却要去追寻那些在旁人眼中一文不值的东西……”
这一刻,陆高远又回到了往常陆羽熟悉的样子,还是那个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的和蔼族叔,只是其脸上往日的笑容此刻尽是悲凉与沧桑。
这世间,每个玄者一生的所求皆是不同,大多是为了攀登那大道之巅,但也有如陆高远这般情感丰富之人,又有谁能说哪一种才是对的呢?
在陆羽想来不过是个人的选择罢了。
“抱歉,高远叔,我不是很懂男女之情,但我想即便是这样残酷的世界中,真挚和炽热的事物也是可贵的,只要玄者还是活生生的人,又怎能真的断情绝念……”
此刻的陆羽只觉得,那大概是与自己和父母之间感情类似的情绪吧,毕竟白潇是陆高远的妻子,同样是其真正的家人。
至今,他还清楚地记得,父亲尚在族中时,常常在独自一人时暗自神伤,口中念念的,皆是他已故的母亲。
“谢谢你,小羽,愿意听我这个废人在这唠叨半晌……”
虽然陆高远这么说,但陆羽明白,这些话他一定已经藏在心底太久太久了,如今说出来也是一种解脱。
陆高远最终回归了平静,再无一句言语。
见此,陆羽没有再说什么,这是他第一次进入陆高远的房间,却也是最后一次,他的心情同样复杂。
在向陆高远行了一礼后,陆羽眸中闪过一丝奇异之色,安静地退出了房间,并将屋门缓缓关闭。
至亲离世,骨肉先去,无一不是人之大恸,在陆羽想来,若是母亲离世时自己不是那般年幼,定也会感到同样的悲伤,痛彻心扉。
对于此时的陆高远,他知道自己劝不动,也无法劝,唯有顺遂其意,让他一个人安静。
“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陆羽原本低沉的心绪,此时被其他的一些思考所取代,准备回到与陆玄龙约定好的去处,等待对方结束族中的事务返回龙字营。
而在他彻底离开后,屋内的陆高远则是再次陷入沉寂,如同陆羽刚进来时见到他的状态一般,刚刚饱 满起来的皮肉也在瞬间变成了之前那枯槁的模样。
而在房屋四周,则是多出了一道无形的壁障,隔绝了一切。
此时,远在噬云山脉,赵孙两家的联盟大营中,一阵鸡飞狗跳,更是传来一些人的谩骂声。
“陆高远那个混蛋突然地发什么疯?造反吗?”
一位赵家的玄门老者,望着远处属于陆高远的营房,眼睁睁地看其爆裂而开,激起漫天的烟尘,顿时吹胡子瞪眼地骂道。
“赵兄!小点声,小点声……那陆高远毕竟是一位后期的大玄者,此非常时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随后,在身边又来了几人的安抚下,那赵家的老者才安静下来,并跟随几人前去一探究竟。
……
揽月城,陆家族内议事堂。
陆玄龙与陆家几位长老的谈话已然接近尾声。
“玄龙,你将陆羽留在营地中了吗?怎么没见他跟你一起回来?”
首座上,大长老问话道。
接着,陆玄龙恭敬回话,说道:
“回大长老,陆羽已随我一同回城,只是他说有些事要做,我便答允了,想来此时也差不多回到族中了。”
“你竟让他独自行动!忘了我们是怎么交代你的吗?”
四长老陆奉远露出不悦之色,冷声说道。
“四长老,我已仔细观察过,从陆羽入营到现今,并没有什么异常之举,跟外界联系更是谈不上,不仅如此他还为营中立下大功,解救我等于危难,连那【镇孽古室】也是他连同陆涛等人一起发现的,我想,应该和那人之间没有暗面的往来,长老……是否多虑了?”
“没有自然最好,让你盯着他也不过是防患于未然,毕竟,这三年来,也就是他和陆高远走得最近。”
二长老淡淡地说道。
“陆高远他……真的是家族中的叛徒吗?”
即便是之前得到了众长老肯定的答复,陆玄龙仍是忍不住再次发问。
纵然是这几年中陆高远一直是自甘堕 落,放纵自我,他也不敢相信其会真的做出要毁了家族这样的事情。
“起初我们也感到十分惊讶,可细想之下,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当年那个女子的事情,他可是耿耿于怀,这家伙年轻时就是个极端而可怕的人。”
“只能说这些年他伪装得太好了,以至于我们都以为他真的变了心性,若不是陆洋那个臭小子安然醒来,我们至今还被蒙在鼓里呢。”
三长老提到自己的孙子陆洋,可谓是又爱又恨。
“玄门后期……他究竟是如何达到这等修为的?家族中的那个他又是谁?我们可是亲自验证过多次,陆高远只是玄门初期的修为,他究竟用了何种手段掩藏修为?”
“我也觉得奇怪,自从那虎煞门的女子死后,他一直都在族中窝着,修为停滞,也没见他有修炼过……”
一众长老开始围绕这个话题再次议论了起来,最终,大长老陆千秋出言,终止了几人的交谈。
“不管怎样,都不要打草惊蛇,我们做足防备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