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师弟红着一双眼不做任何反应,慎怀也不知该不该应声了,最终还是没动,三人中仅祁时见朝蒋察躬身拜礼,轻唤一声“外祖”。
蒋察似乎没将小辈的无礼放在心上,或许已经预料到了对方的敌意,只当没看见,招呼说:“夜深露浓,进来坐下说话吧。”
桌前位置有限,慎怀自觉靠近榻前,守到了师父无余真人身畔。蒋慎言当然也想这么做,可刚迈一步,师父便微微摆手,用眼神制止了她。虽不知师父用意几何,但她还是乖乖听话,最终落座桌旁,不情不愿地跟蒋察同席。
蒋察察觉她的怨恨,她亦察觉蒋察对她梭巡不止的视线。
女郎并不躲闪,眼帘一抬,直迎而上。蒋察亦然。少倾后,女郎竟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笑意。长者轻捋须髯,弯了嘴角。
“人既已到齐,那老夫也不赘言了。你们几个小儿在查些什么,老夫也知晓一二,奉劝一句,今日便是终结,莫要再继续查下去了。”说罢,还特意瞥眼叮嘱自己的藩王外孙,“你亦是。”
这话一落地,同桌三人皆瞪大了眼睛。
何歧行最先耐不住焦躁。“你胡说些什么?人你说绑就绑,事你说结就结,老天爷都不会答应。”
这人对外祖公的不敬,祁时见当然不满,但眼下也无暇顾及。他表现的意外虽比其余二人都少些,可心中的不情愿程度却不相上下。他曾揣度过外祖此时来到安陆的目的,也想到过这样的结果,不过想到并不意味着他能接受。“外祖此决定……可是与京中局势有关?”他话说得委婉,多少也有给蒋察的无理另找理由的用意。
反观蒋慎言,三人中最是容易说话莽直的她,此时却最为寡言,一语不发,只盯着蒋察死死地看。
“京中自有京中的变数,与安陆不能说全无关联,但也无甚影响了。”蒋察不咸不淡地说着,“你们若要知道个缘由,老夫也可解释一二。”
“振灵香,想必你们都知道了这东西的存在吧?”
此香名字一出,屋内之人皆默契地沉默了下来。
蒋察视线扫过一众小辈。“你们可知其渊源何处?”
“啪”,何歧行忽然面色难看,猛然一拍桌面,嘴里更没了轻重。“老匹夫你可休要胡言乱语……”
哪知蒋察沉沉笑了,没有一丝恼火的意思。他意有所指问起了何歧行:“怎么?你以为我这外孙是个庸才,至此都没弄清你和那香的底细?”说着,他话锋一转,目珠扫过蒋慎言的表情,又道:“哦,看来汝华家的丫头也知道了。”
何歧行听闻身子一抖,不可思议地望向蒋慎言。祁时见会挖到他的身份,他早已知晓。可蒋慎言不一样,无论如何,他都不愿这人掺和进来,被拖下水去。
“你……”男人怔怔看她,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向对方求证,满目写着惊诧。
蒋慎言难堪得抿紧了嘴唇,多少有些心虚。没想到这层窗户纸会在这般形势之下被捅破。“何叔……其实我,无意间在府衙查青册时,就猜到你跟青女姐姐并非表面那般关系了,不过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女郎轻叹一声,对撞破了何歧行刻意隐藏的秘密而心生愧疚。
她转念一想,劝道:“不过何叔你不必担心,公文上早已被抹去了你的名字,就算官府知道你的身世,也不会轻易重翻旧账,毕竟当初是上头的人只手遮天,刻意隐瞒……”
“哼。”
蒋慎言说着,对面却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冷笑。女郎转头去瞪出声的人,长者不慌不忙地接下那刺人视线,缓缓道:“小儿,你以为他是害怕旁人知道他的身世吗?”
蒋察无情地挑破了何歧行最后一道防线。“他是担心你知道,当初引汝华万劫不复的人,是他。”
“哐啷”一声,何歧行猛地站起,带倒了身下鼓凳,砸出重响。男人本就枯槁如纸的脸色又蒙上一层青白,恍若随时可能昏厥过去,不省人事。
“你在……说什么?”女郎虽震惊不已,但心中仍觉蒋察是鬼话连篇,“当初把振灵香这祸患带给我爹,让他深陷其中的人应该是你才对,如何要把脏水泼到何叔头上?”
蒋慎言的手抖得实在太厉害了,须得祁时见的手掌制止,才可稳住半分。
女郎从牙缝中挤出字来。“你可莫要为了给自己的罪行开脱而胡言乱语。”
蒋慎言试图从蒋察脸上瞧出些慌张与遮掩来,但失败了。这人一派悠哉,如他们进门时那般,根本没有动摇丝毫。反观何歧行的反应,才最令她一颗心直坠谷底。
蒋察在二人之间丢下一颗响雷,便不再言语了,对蒋慎言的质问也无动于衷,只是作壁上观,静看二人如何分辩。
女郎在何歧行的一片惨淡沉默中想起了自己在父亲遗留历簿残页中写明的内容,她不情愿地揣度,磕磕绊绊地朝何歧行道:“莫非,当初爹爹会突然查到秦家旧案,不是因为自己寻到了振灵香的线索,而是……何叔你,你主动告诉爹爹的?”
男人摇晃着身子,扶桌沿靠住,似是苦苦挣扎了一番,才合眼道:“……是。”他想说蒋捕头是何等聪颖之人,怎会查不出秦家与那杀人香药的渊源来?可这也不过是给自己找的借口。事实确实如此,是他亲口对蒋岳声泪俱下坦白了自己的身世,诉说了憋闷多年的苦楚,才使得蒋岳义无反顾地踏上了给秦家翻案的不归路。
直至他夫妇二人枉死,那香药都不是蒋岳追查到底的重点,替颠沛流离不得相认的秦家姐弟平冤昭雪,才是他奉行的正义。
于何歧行而言,若说蒋察的委托是指引绝路的路标,那最终将蒋岳夫妇二人推下悬崖的一臂之力,就是他一时的软弱怯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