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十清九浊。
白霜遍地若炎日飞雪。丁良则抖落一身粉雾,手背上的赤红映衬得发乌骇人。其实并非什么严重的伤口,不过是前夜被白衣人伤的臂膀今日应对迟钝了许多,这才不慎在混乱中被区区小贼所伤。对丁良则来说,那伤痕等同折辱,令他羞恼。
心中不快,在面对地上捆缚一片的俘虏时自然不会留情。丁良则早已默默判了他们死刑。反贼一死五伤,他知道今日造反之人可远不止这寥寥几个,不过眼下也足够他杀鸡儆猴了。
银盔将虬髯一抖,拔刀戮尸,削下了那已死贼人的头颅来,脚底一踢,正让脑袋骨碌到一众跪伏之人的面前。
“看着,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此番侮辱令众俘虏耐不住气愤,不露惧怕之色,反困兽挣扎了起来,个个似要跳起用牙撕碎丁良则。可惜高低吼叫也没有用,只换来背后监守军兵的拳脚惩戒,被打得翻落入土,毫无抵抗之力。
粉雾卷着戾气弥漫,丁良则冷眼旁观,非但不出言阻止,反而觉得底下人下手还不够狠厉,恨不得自己亲力亲为。可他到底忍住了,毕竟那有失朝廷命官之体统。
“报——”布甲令兵传信归来。此人是丁良则派去下令部署的,这般急切匆匆赶回,必然是有了结果。
丁良则急于知道消息是好是坏。“如何?”
“参戎料事如神!除通太门、正济门外,其余各门皆有可疑之人伺机趁乱出城,已被我方悉数拿下,正押解至此!”
难得,丁良则嘴角弯了弯,这个时机,他正需要一个如此的好消息提神。“好,你下去吧。”
男人负手踱了两步,思索起来。其实这并非是他料事如神,而是小兴王祁时见一字一字写在密信上的。少年藩王心思缜密,早个料到昨夜造反的强人,今日可能分批行动,一部分大闹法场,一部分趁乱出城。
刚展信时,丁良则心中还是犹疑的,以他所想,贼人既然要揭竿闹事,又怎会在关键时刻自行削弱力量?这不符合兵家之法,但事实证明,祁时见是对的。他实难搞清小兴王是以何种依据定下的判断,故而高兴之余,不免疑虑起来,因为这很明显表示,他并不知道事情的全貌,其中定有疏漏。至于这疏漏要不要紧,丁良则没有把握。
小兴王眼下是将他收为己用,可那人的出尔反尔、阴晴不定,他也是领教过的,谁知此事过后,对方还会不会有旁的想法。倘若那时再转头治他一个莫须有的罪名,那他怕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男人反复思量,心道,不行,必须在这之前尽可能地拉拢小兴王,同时另谋一番后路才可。
丁良则正想着,有个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的人忽然朝此处匆匆而来,闯入了他的视野——
只见几个衙差引着一匹不甚高大却饰配浮夸的马疾跑着停在了军兵的警戒之外。丁良则不禁疑惑,吐出那人名字来:“牛英范?”
说他的出现在情理之中,是因为城中大乱,这人身为父母官当然该现身掌事,好生安置处理;说是意料之外,也是因为牛英范此人向来怕事躲事,极少愿意搭理这样出力不讨好的事端,从来都是派几个手下人走走过场了事,今日却如此积极主动,确实少见。
丁良则冲警戒的兵丁摆摆手,示意放人进来。牛英范这才不怎么利索地下了马,扶着乌纱奔着这边小跑过来。
人还喘着气,却着急先说话:“见过丁参戎,牛某人有要事……啊!”他余光一扫,瞧见了地上的人头和东倒西歪浑身挂彩的俘虏,脸色倏地青白。“怎么,怎么就给砍了?不能砍,不能砍啊!”他并不知道那被斩之人其实早已死透了,还当是自己来晚一步,丁良则大开了杀戒,这就准备把贼人就地正法。
丁良则确实有处决的打算,可他也好奇牛英范为何要拦着?“怎么,本官抓的人,还不能由本官处置了?”
“不不不,”牛英范办事不灵,看眼色的本事却一等一,他一下子就察觉了眼前这人的恼火,赶紧摆手解释,“丁参戎息怒,此事应另行详说。”同时,他目神不定,左右游离了一下。
丁良则懂了,对方这是要避嫌,于是耐着性子把人引到了一边。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倒是要看看这个昏人能说出什么明白话来。
牛英范显然是避着那些有身手又耳力过人的逆贼,几乎附耳悄声,道:“丁参戎恕罪,不是下官有意冒犯,而是小千岁有令,牛某人不得不从啊。”
丁良则眉眼一紧。“什么令?”果然,又出现了他根本毫不知情的事情,这令他倍感不安。
“小千岁命下官要悉数将这些贼人带回衙门,妥善关押。”在丁良则开口反对质疑之前,他又想起什么补充道,“哦,如果参戎的人在其它城门抓住可疑之人的话,也要全部包括在内,交由牛某人一并带走。”
“什么?”虎将眉梢一横。他若是点头,就意味着自己今日的功劳苦劳必须全数拱手让给眼前的牛英范,自己根本讨不到半分好处。说到底,就是吃力不讨好的角色换成了他。
丁良则的不悦已经不需牛英范揣摩,带火的鼻息都喷到他脸上了。这位阶低了一品就委屈死人。牛英范苦笑,百般自证清白。“这真的是下官万不得已,都是小千岁的密令。”说着话,他从袖囊中掏出一封信笺来,迫不及待地展开递到丁良则的面前。
丁良则看得清清楚楚,毕竟他也收到过一份同样规制的密信,区别只有上面文字的内容而已,一眼可断货真价实。
一口闷气没上来,男人憋得干瞪眼。
牛英范讪讪拱手道:“得罪了,得罪了,那下官就……”知府寻思此地不宜久留,还不知道丁良则一腔憋屈恼火会不会牵连到自己,不如赶紧办事开溜。
丁良则气不打一处来,可也在密信面前说不出半个“不”字。没消一会儿工夫,牛英范就异常麻利地命人接管了俘虏,将一行强贼五花大绑连成一串,由衙差前后押着,往府衙方向走去。
到手的勋荣,眼睁睁看着被人半道劫走,卫所的军兵亦困惑不解,可谁都不敢上前质疑一句。丁良则的脸已然恼成了猪肝色,随时就能爆发开来,没人愿意上赶着找死。
丁良则手背上的伤口因用力握拳的缘故又崩开了新鲜口子,涓涓淌血,再想藏也藏不住了。
他死死盯着牛英范那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几乎能把所有人用眼刀戳出洞来。他不懂,也不理解祁时见这番安排的目的,甚至怀疑是否是那少年仍对自己百般提防毫无信任,故而才将他用完即丢。
可盯着盯着,忽然之间,他好像觉出味来了,并为之大为震惊——人若是被都司扣下,是可随意处决的,但若是进了府衙大牢,那杀不杀头就要上递刑部,经由大理寺核查方可定罪。如此一拖,不说一年,也得半载。
小兴王祁时见此举,莫非是要保下这些逆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