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不能,许是贵人看错了,当真不是客人。”伙计放了门板,连连摆手,脸上十分为难。
蒋慎言察觉他总是忍不住想把视线往身后飘,便知道,掌柜的肯定就站在里头不远的地方,店伙计这是在犹豫着想跟对方求救解围。于是她心下了然,一不做二不休,把声音提得更高了些,叉腰装作几分撒泼的模样,故意道:“你分明就是在骗人!我们瞧得清清楚楚,对方就是来买东西的!告诉你,我兄长可是在府衙当差的,你们要是敢店大欺客,当心转身吃苦头!”
店伙计见自己好言说尽来者却有蹬鼻子上脸的意思,顿时也有些急了。“府衙当差又如何?说我们欺负人,你这姑娘家才是……”可话没吐完,就被人从身后搭了肩膀扯走了。
排门板不过一尺半宽,缝隙就这么大,也只能容一人现身说话。一晃功夫,挤出个和气生财的笑脸男人来。他天青罗丝的褶子配头顶四方平定巾,穿得规规矩矩,见面就先拱一揖。但蒋慎言能从那笑容背后看出些勉强和疲惫来。
“二位贵人见谅,家小的嘴拙顽劣,在下回头定然教训一番,”有些年纪的男人先赔了不是,又重复了店伙计的说辞,拒绝道,“小店今日是真的因事关门,方才那二位并非客人,绝无欺瞒得罪之意,二位若是能改日光顾,在下定给个极情分的价格,当做赔礼了。”
蒋慎言细观此人,问道:“您是掌柜的?”
“诶,正是在下。”
女郎琢磨,昨日她只在殿中见过彭伟材,后续玄衣卫抓人进府核查时,她却没亲自跟对方碰一碰,人就放了,故而眼下也无法判断这人究竟是不是崇雅香铺的店掌柜。不过她并没从这人神色中看出有伪装的迹象,再观其衣着言行,多半也不像有假。
这人看似和善,实则态度坚决,怕继续纠缠也不好再唬弄下去。蒋慎言当然不愿这么简单就让人拦在门外。
她想了想,回头对影薄说:“‘兄长’,看来真要你的牙牌才行了。”
掌柜的不明所以,正想出声拒绝,影薄已经把背刻兴王府的“武”字牌亮到他眼前了。他瞧了一惊:“你,你们是……?”不知是不是昨日真的受到了惊吓,掌柜的竟脸色倏地白了。
“如何?街上人多眼杂,传出什么风言风语也不好,要不,我们还是进去聊?”蒋慎言并不想倚仗兴王府的名号欺负弱者的,可眼下的情势也没有什么好选择了。此人背后身份未决,她必须保留警惕。
掌柜的毫无办法,只能侧过身去,让出了那仅容一人过的入口,低头将两人一前一后迎了进来。
蒋慎言巧步迈进,第一时间并没打量这装潢讲究的铺子,而是先梭巡了里面所有人的面庞。不知该不该觉得庆幸,不管是掌柜的,还是余下四个伙计,此时脸上都只有畏缩、疑惑和防备,没有任何一人像是会突然发力朝他们扑上来或拔腿就跑的模样。
崇雅香铺因为外头挂着门板,故而前堂光线昏暗,好在掌柜的似乎也没打算就在此处说话,他十分恭敬地将人引到了后面院中。
院里地方不大,却巧思布了一点草木山石,苏味十足,估计也是为了迎合客人们的喜好,照着店铺牌子,真的做出个“崇雅”的样子来。
“请问二位是要……?”掌柜的顿了顿,解释说,“昨日小的可把知道的都说了,绝对没有半句虚言。”原来他以为蒋慎言和影薄是因为昨天核对行会中密谋夹私的药品方子而来。
闻言,对面二人相视一下,心里想到了同一件事。如果掌柜的当真误会他们的来意,那还倒显得几分无辜了。
蒋慎言道:“我们此番前来并非为了昨日之事,只要掌柜的确实已经坦诚相告,那我们自然不需追究什么。”
“都说了,都说了,”半百年纪的男人匆匆点头,“知道的都说了,二位放心,绝无虚言。”
“那好,希望我们接下来的问话,掌柜的也能保持这样的真诚。”
听得眼前这农妇打扮的年轻女子说话,掌柜的露出了不解其意的表情。“呃,恕小的愚钝,贵人的意思是……?”
“刚才从你店中走出去的两个人,店伙计说是掌柜您的‘熟人’?对方是何身份?来此做甚?”
“啊,这个……”
见对方顿时面露难色,蒋慎言赶紧追道:“可请掌柜的务必实话实说,不然若是误了大事,怕是我们二人都帮不了您什么了,您可想清楚。”
或许是女郎的急迫语气让对方害怕了,只见掌柜的赶紧垂下头来作揖,回答:“不敢隐瞒,不敢隐瞒,只是这牵扯了东家……”
“彭伟材?”蒋慎言直呼其名,确认说。
“是是,其中有些难言之隐,呃,这个……”
影薄对此人三番四次的吞吞吐吐皱起了眉。“你若觉得此处不好说话,可立刻随我回兴王府。”
“不是不是不是!”掌柜的抬头对上影薄阴沉的脸色,吓得赶紧否认。昨日龙潭虎穴走一遭,任谁也不想再去第二回了。只不过他心中似是被什么事给绊住了嘴,使劲儿张了又张,也吐不出个囫囵句子来,一双生了斑纹的手拧巴着快要互相搓出火星子了。
蒋慎言抄手抱胸在对面默默观察他的反应,忽然问说:“彭伟材何在?你若不便说,那就让他出来说话吧。”
没想到这么一句,倒像是一把快刀斩断了牵绊对方心事的乱麻。
掌柜的手一攥,忽然叹气,闭眼认了命。“唉,实不相瞒,我们东家其实已经……罢了,这事估计早晚也捅得人尽皆知,二位请随我来看吧。”
掌柜的道出这话,双肩就塌了不少,凸显的人年岁又老了许多。
蒋慎言与影薄面面相觑,听得稀里糊涂,也只能跟在对方身后,踏过庭院,往后厢去了。
看这铺子的格局,后厢按理说该是阁子花厅之类接待贵客的地方,但似乎后来才改成了住房,便问道:“你们东家住在店里头吗?”
掌柜的一边带路,一边偏着半个身子无奈地点头,脸上尽是苦笑。“是啊,东家在安陆的别业有些距离,他嫌弃来往不便,本来就不怎么回来,最多就是偶尔寻个睡觉的地方,故而就命我们把后厢腾出来了。”
不怎么回来?
她记得彭伟材本家远在静海,那日行宴之上还与她吹嘘过自己家在寿慈街上朱门五进院的府邸。静海安陆一南一北,再频繁来往也要有个正经寄寓的地方。他若不住别业又不常回店中,那平日都宿在何处?
蒋慎言想到就把问题问出了口,哪知换来了掌柜的更显难堪窘然的脸色。
“我们东家……好丝竹风流,结识了不少红颜知己,故而……”
原来如此。蒋慎言心中哂笑一下。她倒是险些忘了,彭伟材是个骄奢淫逸的纨绔来着,好色成性的人又怎会老老实实呆在店铺里帮着打理生意?正因如此,昨日彭伟材在她面前才会一问三不知。她猜测,这铺子所进账的流水银钱,怕是早早都填了东西十二桥的草木砖石了。
女郎正暗暗对此人形状折损讥讽,但当掌柜的推开后厢屋门时,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眼前能出现这么一幕,心脏咯噔一下,差点停在自己胸膛里。
她看见彭伟材了,那躺在床榻上的人应该是彭伟材的,只是一方薄巾蒙住了脸,令她分辨不清。她唯一能肯定的是,这人竟已经死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