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响烟花在头顶炸开,许多人都看见了。
眉生馆中有醉酒的客人还因此而为之叫好,很是热闹,显然根本不知那绚烂星雨背后的凶险。
青女亦透过窗瞧得仔细,细细算了时间,该是一切顺利,便提裙起身,快步离开了卧房准备下楼去。夜间眉生馆的热闹是不分高低的,饶是这顶楼,也有五陵少年来往不绝。香气酒气、歌声笑声,真真假假营造了一片令人分不清又舍不得的镜花水月。
美人从其中巧步穿过,片叶不留身。
行至楼梯口,她倏地被从天而降的人给拦住了去路。往常不是过于热情的仙客就是告事求援的小厮,总有她忙活的。可此次,拦路之人却非同寻常。
青女微微讶异出声:“……影同知?”饶是过去与对方种了许多恩怨因果,人前也不能随意称呼。
“妈妈要去哪儿?”男人站在那里像堵墙,楼下的人上不来,楼上的人下不去。
青女连忙收拢来不及掩饰的慌张,赔上老鸨的笑容,道:“今日如何有幸能接同知大驾?奴婢这就给您备上阁子,好酒好菜……”
“不必。”男人冷冷拒绝道,语气十分执着,重复问说,“妈妈是打算往哪儿去?”
“啊,”青女定了定神,找个借口回说,“自然是例行巡视后厨灶房,这个时候姐夫老爷们喜欢添酒水宵夜的,奴婢必须去紧着些。影同知缘何好奇?可是有什么要事要找奴婢?”
“灶房?”影薄眼睛一眯,二话不说,抓起美人的纤纤手腕就往回路拖拽。众目睽睽之下,也没有人敢上前出个声,皆是被男人的气势所震,退避开来。
影薄力气很大,青女曾被他铁钳紧攥弄伤过手臂,疼了两天。这回,对方倒不似那日一般冷酷无情,可她仍旧毫无抵抗挣脱之力。
“影同知?有事可好好说……”青女在他牵引之下如纸片一般摇晃,好似随时会被碰碎的模样。
但她尽管反抗,影薄根本没起一丝波澜,直到把人拖回到卧房门前,才肯停下脚步。“砰”地推开那海棠隔扇,将人甩了进去。因为力道用得稳妥,青女倒也没有受伤,踉跄了一下就站稳了。
“老实待在屋里。”说罢,他朝向外敞开的槛窗吩咐道,“看紧了。”
那里本没有任何人的,窗外尽是青兴湖的夜幕水色,可奇了怪,影薄话音刚落,窗下廊檐就倏地闪出一道似大鸟展翅的黑影晃过,悄无声响。
青女脸色一白,再愚钝也知道那定然是负责于暗处监视眉生馆的玄衣卫。
影薄视线又落回到青女脸上,神色倒不似以往那般冷淡,多了一些内容。只可惜,青女一时间看不懂,也猜不透。“待在此处,哪里都不要去,什么都不要做。”他似是意有所指,又嘱咐了一遍。
“我可不是你的囚犯。”此处没有旁人,青女的脾气就不需遮掩了。影薄从带刀舍人一晃成了那个雪夜中的娃娃兵。
“你暂且不是,”影薄难得话多了些,“但奉劝你,若是你不想变成真的囚犯,就安静留在此处。”
青女提了提嘴角,笑得有些苦。“不知同知所谓何意,奴婢可是要开门迎客的,既然做生意,就要张罗,哪有躲起来的道理?”
男人往前逼了一步,即便没有说话,愠色也上了有些黝黑的脸,让压迫感更加了一层,眼中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青女顿时知道自己已在这人面前暴露无遗。他什么都知道了。
她虽不清楚他是如何得知的,毕竟她自诩自己的行动十分巧妙谨慎,绝无破绽而言,但此刻她确实成了俎上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而影薄没直言挑破,怕已经是最后的宽容了。
青女垂目,呼出一口不甚服软的浊气,扶着月桌缓缓坐了下来。那桌上一个时辰前还摆满了标记暗语的药材,此时已被她收拾得妥妥当当,毫无痕迹可循。
差一点,就差一点。
美人宽袖之下攥紧拳头,指甲刺得掌肉颇痛,她却不甚在意。比起心中挫败的遗憾,皆不足一提。
影薄见她终于老实,便瞥了一眼转身关门快步离去了。去处,自然就是后院灶房。
或许,灶房不过是个借口,但不出意外,青女确实是想往后门去的。那里他早个派人看守住了,他倒是要看看,对方会如何躲避他亲手训练出来的耳目眼线,溜进眉生馆来。
几步绕到后院,一路也没有人敢对他言语阻拦。后院门外果然有些异常,可奇怪的是他手下人竟没有上报。
只见几个小厮正在做些卖力气的活儿,人人怀中捧着一堆布,看起来比衣裳更重更大,在怀中摞得没过头顶,搬得很是辛苦,排队往后门运去。门口指挥做事的丫鬟他认得,正是青女的贴身女婢。
没错了。
影薄一个箭步上前,低喝一声,叫停了众人的动作,皆回身偏头过来眼巴巴地望着他。
“是你?啊……”丫头看清影薄的脸,先是本能地一皱眉,后又想起青女的教训,便赶紧老老实实福下身去问礼,“见过影同知。”
“你们在做什么?”影薄对这小侍女的尊敬还是轻蔑皆不在意,他眼睛只紧紧盯着几个充当搬运工的小厮来回梭巡。
“回同知的话,是把楼中帐幔桌帷送出去浣洗。”丫头低着头回答道。
影薄听过,并不相信,向门外探头,外面确实停了一架牛车,赶车之人亦懵然地回望他,不知发生何事,手里还拿着准备捆扎的麻绳。车板之上已经堆叠了几垛布料,看模样和材质,还真像是丫头所说的帐幔桌帷。
影薄提刀隔着刀鞘狠狠往那些布堆中捅了下去,皆没有碰触到任何特别硬物,里面除了布料,还是布料。
可这样也无法打消他的警惕,回身突然震臂抖腕,扯落了离他最近的一个小厮怀中的软布堆。对方“啊”的一声惊叫,手臂搂不住物什,那些厚薄不一的布就陡然掉落在地。顿时扬起一小阵难闻的酒肉臭味飘进众人鼻中,其中甚至夹杂了些酸腐气。
影薄低头看那些桌帷上明显的油腻脏污和不甚雅观的腌臜痕迹,一目了然这是有人醉酒打翻了酒菜,甚至吐在了上面导致的。除此以外,那一堆布中,还真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小厮瞧着影薄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弯腰把桌帷又重新收拢,抱在怀中。
影薄几番试探都没得出个结果,也不好再妨碍旁人做事,只能挥挥手,任由他们继续,自己退避一旁,让出了通道。
几个小厮动作倒是利落,合力没轮几圈,就把东西搬运完毕,全部都牢牢捆在了车上。丫头又跟车夫交接了几句必要的话,结算了一部分车钱,牛车才极为缓慢地转动起了轮子。
活计做完,丫头与小厮或偷偷或直白地瞥了影薄好几眼,见他并不想说什么,便匆匆拜礼后转身离去,回到楼中。
影薄像后院门处种的一棵树,动也不动,只盯着那牛车远去的方向,不知在思索什么。他知道那牛车动了,他的人也跟上了,若是真有什么他疏漏的事,手下人也能及时处理回报。这点他倒是不担心。
会久久不肯离去,只是因为心上莫名的疑惑无法退散。他总觉得此事看似寻常却有强烈的不和谐感。但他又说不出那一种不和谐究竟是什么。
男人在脑中仔细回忆刚刚目线所及的情景,几番推敲还原,试图找出破绽。
突然间,影薄眼睛一瞪,恍然大悟——是车轮!
外面分明是刚刚下过雨的地面,处处都是水坑,那牛车的轮子往来必然会沾染水渍泥印。可刚刚扫过一眼,轮子上缘竟是那般干爽!必然是早就停在后门等候多时,任由雨水冲刷过。
算来下过雨的时间已过不止两个时辰了!
若非其中藏了猫腻,事先安排过,什么样的拉货牛车能舍得精力时间耐心等这么久?
影薄一咬牙,回头朝楼上某个方向狠狠瞪了一眼,立刻提刀向牛车走远的方向追了出去,脚步踏踩进水坑中,溅起的水星都是裹着怒气落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