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薄又不说话了,像个会慌张的木桩子杵在那里。青女自然又向他逼近一些,无声地迫使他开口。对方连退两步,手中的刀倒成了多余的装饰,直到他脚跟被石头磕住,这人才缓缓张口:“你……与从前无甚变化。”只是多了些妩媚。
青女讪笑一下,原来是从第一面见时他就知道她的身份了。这人掩饰情绪的功力还真是非同小可。美人心中滑过一丝不甘,但并未留下太多痕迹。她喃喃道:“你倒是变化很大,让人认不出了。”犹记得那个黝黑如硬石头的小个子,怎脱胎换骨一般变得如此挺拔健硕。青女抬头看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何每每都不自觉地会把视线着在这人眉间的那个小小伤疤上,原来是因为他眼眉带了过去的影子,自己是被那熟悉感下意识地吸引了。
青女自认心绪分明,一条一条一根一根就算织得再密也理得通顺,唯独初始起梭时留下了一个不得了的疙瘩。有瑕疵在一头栓着,即便后面经纬织得再妙,那也是一块废料。如今,她好似得了回身去寻解那疙瘩的机会。
“……你如何会到兴王府去?”其实她想问的是对方为何能在那般创伤后活下来,但这问题还太过沉重,她暂且承担不起。
“巧遇先王殿下就藩,捡了我回去。”
男人说得言简意赅,可那个“捡”字好像让青女听懂了。
她绣眉不由得微蹙。“为何是兴德王?你的……他们没救你吗?”她不知该怎么称呼那些刽子手。
影薄的视线依旧放在远方的某处,不肯与美人对视。说起那段往事,语气平淡得就像是在转述别人的话语。“既然无用,那就丢弃,这是规矩。”
什么鬼什哩的规矩要把一个重伤的孩童扔在雪里任其自生自灭?青女竟觉得厌恶,可转念一想,重伤他的人不就是自己吗?那自己与那些刽子手相比,甚至该更可恶一些,便不由得苦笑。这么算来,她又有什么立场担忧那个小小少年呢?
女子心虚地抬眼瞟他,也学他模样把视线放在了远方。
两人一时无话。影薄许是开始觉得别扭非常,便想开口告别。
“若是无事……”“我想看看你的伤口。”
他才说了半句,就被对方的直白堵住了。
影薄不禁瞪大了眼,惊讶迫使他的视线回落到青女脸上锁住。女子说着轻薄的话,脸上却不见丝毫挑动,甚至看不出任何情绪,就像倒了一杯清水,无咸无淡。
影薄本想直言拒绝,可当他无意间瞥见对方紧握袖笼的双手时,才知晓她吐出这句话究竟耗费了多少力气。到嘴的锐利词汇生生咽回去转了个圈,变得圆滑了方才缓缓道出:“已经无碍,过去的事了,无需挂心。”
以为对方会礼貌地退却,哪知青女伸开攥拳的手,反而大胆地朝他胸前衣襟探来。
这一下可比却水挥刀的威力大多了。影薄倏地后倾,抬手挡下了她的动作。饶是木讷如他,也要心跳加速起来,脸上挂了颜色。
两人分别身子一滞,视线终于相汇。谁也没说话,可又用眼神说了太多。最终还是青女的倔犟占了上风,男人缓缓将挡架的手臂放了下来。因为他浑身的肌肉是紧绷的,故而那动作看起来钝涩无比,甚至有些笨拙。
没了阻碍,女子的手轻而易举地触到了男人的衣襟。这本来是香艳美妙、无比勾魂的画面,该有两人黏连不断的眼神,婉转暧昧的梦语笑靥,还有花前月下、轻幔香褥,但放于眼前,哪样都没有。美人的眼中甚至盛满了悲伤,柳叶弯眉如秋风扫落,低垂欲泣。
当影薄的胸膛袒露,那丑陋如蚕虫趴卧的伤痕暴露在青女面前,映进她秋水流波的眼中时,终于催落了一行清泪。
青女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流泪了,她的全部心神都凝在了那伤处上。影薄看她,心有震动。男人一眼就察觉,对方并非是在看他心口正中的陈年旧伤,而是在看十八年前的那个雪夜,在看飞来横祸、世事无常,在看半数人生中的苦难沧桑。
“你如何会……”青女始终没能鼓起勇气把那问题说全。
但影薄能听懂。抛开些世俗的无谓束缚,他觉得与其自己解释,倒不如让对方亲自感受或许更能让她相信。于是他第一次主动引了她的手,让那抖如筛的指尖触在了伤痕上,而后又将它们沿着温热的肌肤往右侧牵了两寸停了下来。
下一刻,青女的双眼倏地睁大,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己指腹下的有力跳动,视线在手指与影薄的脸之间慌张徘徊,最后惊叹出声来:“……小时听爹娘讲,这世上有一种罕见的人,五脏六腑是与常人反着生长的,此等奇事……哈……”她忍不住苦笑了几下,卸掉了力气,险些踉跄歪倒。
“真是天意弄人。”
困惑与纠缠自己多年的心结一并解开。说到底,她与影薄究竟是何关系?她该是恨他的,他是仇人的同伙和帮凶;他也该是恨她的,险些被一刀了结命丧寒夜。可到底他们谁也说不出那个“恨”字来。青女在知道他被同伴抛弃时竟有了怜悯,在知道他活着时亦有喜悦。而看影薄如此平淡坦然的对待,该也没有仇恨藏在心中。
青女左思右想,只能用“孽缘”二字来概括了。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似是掏空了身体里的全部。纤手一抬,放下帽檐帷纱,遮住了面庞。
“多谢影同知今日赴约。”青女又恢复了往日张弛有度的语气,优雅地向对方福身行礼,“以后还要倚仗同知照拂,容奴婢先行告退了。”
影薄没拦她,也没有异议,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美人迈开青笋金莲,摇曳生姿地转身离去,可走了没几步,又似想起了什么停了下来。
她偏了偏头,在影薄看不见的轻纱后,微启朱唇轻轻吐出一句:“你能活着……很好。”说罢,不待对方回应,便毫无留恋地快步离开了。
男人闻之沉胸舒气,望着那坚韧的背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不见。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伤疤,像掩去过往一样将衣衫微拢,上面随起伏抖落了一些对方残留的香气,若隐若现,迟疑了他的动作。
影薄若有所思了一瞬,转而很快收拾了心绪,攥紧手中鱼头宝刀,如来时那般,果决地旋身而去。
塔场又恢复了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