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伟材猛然一惊。
一小部分是他不知自家管事的到底写了什么,不知那所谓“朝东去了”代表了生还是死。更重要的是上头那位“小兴王”一声“彭老爷”,终于点亮了他记忆中苦苦久寻的灯火——
当日叶府摆宴出事那晚,有个惹事的小娘子就是这么唤他的,一模一样!难怪他一开始就觉得如此耳熟!
促狭短命相的男人使劲儿瞪大眼睛盯着上方,虽仍旧看不清面容,但隐约观那宽袍裹覆下的身形仪态,还真是越看越像。惊得他一时没管住嘴巴,叫出口来:“你!你是那个,那个那个……!”他“那个”了半天也没念起那小娘子的花名来,如此想来,那名字也多半是假的吧?
“放肆!”玄衣卫对他胆敢直立上身伸手指着蒋慎言说话的逾矩举止而怒斥。随刚劲有力的话音落地,彭伟材背上就突地震痛一下,该是身后的府兵用什么东西狠狠捣在了他身上,令他吃疼一呼,又被迫跪伏在地上,动弹不得。
叶泰初一瞧这人古怪的强烈反应,精明狡猾如他,就倏地明白过来,原来是这蠢材从头到尾都没认出上头那人并非小兴王祁时见。
他嘴里嘟囔了一句“鹅头”,狠狠白了身旁的男人一眼,再懒得去看对方。他自有该担心的事情,哪里顾得上彭伟材?此人虽蠢但还是给他惹了不少祸端,他此刻巴不得蒋慎言令人将彭伟材拖走,一刀了结算了。
这边彭伟材没认出蒋慎言倒也罢了,认出之后便更惊慌失措起来。方才好不容易靠一点贡献积累起的宽心,在一瞬间被击垮溃散。
他开始害怕眼前这个男装打扮的小娘子对他报复泄愤,毕竟那日两人闹得极不愉快。他自己心中也有数,委实称得上是彻底得罪了对方。
谁曾敢想那区区一个妓子竟还是兴王府的人呢?
男人身上一急一惊,冷热交替走了全身,勾得那搔痒难耐,不停抓挠起来。
蒋慎言起初是想刁难一下对方,故而刚刚问话时才落了几句狠的,但此刻瞧着那人抓耳挠腮的狼狈模样,竟突然失去了动力,甚至觉得对方可恨的同时又有一丝可怜了。如若祁时见在场,定然会讥讽她的“慈悲”,可蒋慎言还是什么也没对彭伟材说,只挥了挥手对府兵吩咐道:“和那管事一样,把人带走吧。”
在彭伟材身后伫立许久的府兵终于动身,将手臂插入男人腋下,左右各自一扭,便轻松将人架起,像拖拽麻袋一样,拖出门去了。
彭伟材自始至终除了哼唧声什么动静也没发出来,似是被刚刚惊觉的真相着实冲击到了。
再来看叶泰初。当此刻殿中只跪有他一人时,他掌心中不禁捏了把汗。
经历过不少大场面的他明白,此时才是最最关键。对方刚刚念过一串名单,眼下必然要对名单一一质问于他,他已经做好准备应对来自蒋慎言的发难。
可左等右等都没听到上面再传来厉声话语。蒋慎言方才噼里啪啦地说了一串惊人的话后竟没打算紧逼上前。叶泰初悄悄抬头偷瞄一眼,发现那丫头正在书案上摆弄数张纸张,一会儿放到东,一会儿放到西,像是在拼合什么。
他垂下眼帘瞧着自己面前的那本要命账簿,心中抑制不住地忐忑惶然。
莫非是他的棋下错了位置?如若一早他就跟祁时见坦白一切,或许……不,他不知道祁时见的立场,藩王不参政,不代表不站队。倘若祁时见对“那人”拥护,那他或许落在小兴王手中会比被人一刀抹了脖子还要凄惨。
横竖都是死,他不认命,他不仅要在刀尖上搏出一条活路,他还要博出富贵荣华。这区区黄毛丫头,如何敢拦住他的路?
叶泰初抬眼,投去一抹狠戾之色。
蒋慎言不说话,他就不吱声。纯一斋中死寂一片,二人在无言中对弈,若有不相干的人误闯进来,恐会被逼得生出窒息感。
过了良久,女郎似是终于做完了手上的事情,吐出口浊气,站起身来,不疾不徐地覆手步下。
“叶泰初,”她瞬间改了称呼,居高临下道,“你将香药依方制成后,经定风镖局镖师之手交给了宫中何人?”
“老夫惶恐,”叶泰初面不改色地回应,“实在不知贵人所言何事?老夫一介区区药商,如何能攀上京城皇宫大内的高枝呢?”
怪事,蒋慎言竟不追问,而是又道:“这方子当初是何人何时交给你的?”
“老夫实在不知贵人究竟所指何物。”
“那神秘人并非委托你做赃银暗账,而是要求你按那方子制香吧?”
“非也,他的确是托老夫做几笔假账,仅此而已。”
“你当真不知道那神秘人的身份?”
“老夫的确不知。”
一来一往几回合,蒋慎言已经行至他面前了。这殿内光线怪异,书案附近的格窗被两侧屏风遮蔽,而叶泰初脚下却被外面投来的天光照得通亮。当他抬头看着蒋慎言时,这人周身被一圈天光勾了细细的金线,眉眼肃穆又低垂,阴影自然投压在他身上,一时间竟让他联想到了佛堂上众人需得瞻仰敬望的菩萨金身来。
只是这“菩萨”并不打算保佑他。
蒋慎言微启双唇,缓缓道:“方才,我一共问了你四个问题,你的回答三假一真,唯有最后那道你说了实话。”
叶泰初刚要开口反驳,女郎却没有给他机会,一连发问说:“你可知自己现在处境?你可知我们探查出了多少真相?你可知殿下为何此时人在何处,不,准确来说,应该是与何人在一起?”
对于前两者,叶泰初抱持着不屑一顾的态度。他自有想法和打算,已经做好了无论蒋慎言拿出什么东西与他对质,他都会全盘否定、装傻充愣的准备。论诡辩,他自恃不输旁人。
但这蒋姓丫头最后一句话确实戳在了他的心上。是啊,那祁家小子去哪儿了?
见蒋慎言特意提起此事来,叶泰初倏地升起了一股极为不妙的预感。他有了动摇。
“那敢问贵人,殿下此刻与何人在一起呢?”
“昨日我说过的,藩司参政冯大人府上有宫中而来的贵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