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高起,府衙外宣诏亭中两个差役正铺贴新鲜的告示。彻夜未眠让他们哈欠连连,一人打,另一人就也跟着困倦。
“个板马,熬夜值连着点卯,这两日不分黑白地干,谁受得了?”撇下糨糊,其中一个高个的埋怨道。
他立刻得到了同伴的赞同。“谁说不是?月钱没两个,累得连觉都睡不上。”个子矮些的说话间瞟了一眼府衙的方向,随即认命道,“可是上头的老爷们睡不了安生觉,咱们就也别想睡了。”
“这都什么事啊?干这么多年也没觉得哪时候像最近一样,一桩连着一桩,没个安宁。你说是不是衙门撞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我呸,你就不想点儿好的?”
“诶,不是我说,你看看咱们衙门里的事儿,什么狗叼死尸啊、知府落水啊、夜半鬼影啊,这不昨个牢里又莫名其妙死了一个,不是犯邪祟是啥?”
矮个手上一滞,铺告示都铺不平了。“其它几桩事也就罢了,夜半鬼影是怎么回事儿?”
“你没听说?”
“哪来这些废话,快说。”
高个头衙差左右瞧瞧,神秘兮兮地靠近一些,近到让同伴都开始嫌弃他的口臭,好似青天白日也能冒出什么东西把他的话偷听了去一样谨慎。“不是我亲见的,是老黄头说,他昨夜巡逻时在衙门里瞧见鬼了,雪白雪白的,在天上飞呢,一眨眼就不见了。”
“呸,他喝上二两就昏头,哪个知他是不是老眼昏花看错了?飞个鸟也能咋咋呼呼的。”
“一开始我也怀疑,可他信誓旦旦说自己压根忙得没时间喝,绝对是清醒的,还说那么大肯定不是飞鸟走兽。也绝对不是人,人飞不了那么高。”
“哪个时候瞧见的?”
“好像说是三更前吧?”
“嗐,”同伴一听时间,心中了然,把逼到脸前的人一把推远,“我还当什么呢,你别忘了昨个牢里那犯人怎么死的?被人给活活勒死的,前后正好三更的事儿,老黄头这不就是正巧撞见凶手翻墙了吗?什么鬼影,莫须有,不如早早上报,讨个赏钱吧。”
见他不屑一顾,高个急了,赶紧追着说:“你先别急着下定论啊,你可知老黄头是在何处撞见鬼的?”
“何处?”
“夫子院!夫子院啊,三堂大门前啊,再往后迈一步就是府尊老爷的住处,两边不是税库就是银局。大牢在什么地方?仪门南!中间隔了一个大堂一个二堂,差了十万八千里,要真是凶手的话,他跑这么远干什么?翻过大半个衙门,他不累吗?不怕打草惊蛇啊?有那本事直接从大牢边上翻过去不好吗?再说,昨天牢里头的兄弟被放倒了多少个?很明显是从大牢外头直接打进来的,那么莽实的人,哪还用得着翻墙啊?”
“嘶……原来老黄头昨夜当的是库房巡逻的值啊?”听对方这么一解释,矮个头才听懂了其中的玄机,若那白影真是凶手,断不可能从距离大牢那么遥远的地方翻墙入内。
倘若真从夫子院附近闯入的话,就意味着他还要穿过主簿衙、县丞衙,绕过二堂门房再穿过大堂、六房、承发房、架阁库、廨舍、典吏衙和戒石坊,而后还要穿过仪门院墙再潜进司狱司大牢杀人,相当于横跨了整个衙门,在几百号官吏差役面前晃过去还不能被发现,这简直就是画天书——绝不可能的事情。
“这么说,还真不是撞见凶手了?”
“绝对不是。”高个差见对方愿意相信自己的话了,斩钉截铁道,“库房是重地,府尊老爷的宅邸也是,若不是贼偷,谁往那地方跑?再说,就算是贼偷,那胆子得野到什么程度,放着满城豪商大户不走,专门跑到府衙来行窃?要我说啊,我信老黄头说得,肯定不是个人,是鬼来着。”
他的同伴见告示歪扭,赶紧伸直胳膊扶正,道:“诶你别说了,我怎么觉得浑身发冷呢?”
“我看这衙门里头,十有八九是招了不干净的东西,该是找个道士和尚的唱唱经、看看风水了。”
矮个见高个只顾着啰嗦不肯帮忙,便捡他话茬堵他。“别光动嘴皮子,这心要操也轮不到你,快点干活吧。”
他累得手疼,忙着招呼同伴一起举高榜纸,可话音刚落,宣诏亭前就疾驰而过一队快马,风一样卷起他们还没贴牢的半边告示,险些给撕成两半。那疾风惹得两人迷了眼,赶紧护住不堪摧残的榜纸。
“唉哟哪个催命赶着投胎的?不长眼睛吗?”高个戾气重,追着那一众黑影就叫嚷。
矮个却结结实实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立马低声呵斥道:“不要命了你!眼瞎了?看不清那是兴王府的人马吗?让人听见人头落地啊!”
“哦哟!”高个差役这才惊觉自己口快失言,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可堵住嘴堵不住好奇,他抻头抻脑地眺望那一队卷起的尘烟,嘀咕道:“这么着急?出什么事儿了?骑马的话这是要出城啊?”
同伴一戳他肋下,狠狠道:“省省心吧,你管衙门里的闲事不够,还把手伸到兴王府去了?赶紧干活!麻烦够多的了。”
高个得了警告,嘟嘟囔囔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伸长了手,与矮个一起按住了榜纸边角,合力牢牢将告示贴在糨糊上。拍了拍手上的脏灰,提起糨糊罐,两人头凑一处又小声说了些什么闲话,高低并肩走回了衙门。只留下一张簇新的榜纸牢牢贴在栏板上。
好事之人路过纷纷凑头来看,有识字的朗声念了一遍,众人皆觉无关痛痒,摆摆手又散了。原来是白纸黑字简明扼要地说明昨夜大牢中死了个囚犯,系畏罪自缢而亡。
马蹄催得路无拦阻。
来往路人早早被那铁蹄踢踏之声推到路边让行,饶是巡城官兵也认出了金络脑红缨鞭,谁敢拦下盘查?
为首少年一身直襟大氅,风裹起衣角露出摆下素服黑带飞舞。身后一众庄肃玄衣如长长拖出的一道黑影,似能吞噬路过的一切。鞭声一扬,如乌云盖顶,轰隆着闷雷之声便直直奔那城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