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华坊的这些羊肠小巷对李才捷来说已经行若平川,作为一个在此处活了大半辈子的人来说,是蒙住眼睛也能泰然自若的程度。
他迈着比往常稍稍急促的步伐往家走,天色渐晚,早已过了画酉放工的时辰。
台门推开,这不到十步大的小院充满了柴火香气。李才捷深吸一口,卸下了一些心中的包袱。
女人听见脚步迎出门来,,手上还捏着个蝇甩子左右划拉。看见李才捷,期盼的眼神不自觉地变成了一句絮叨:“就你最忙,一个小小管勾月俸才拿几个钱,怎么还整日不着家?”
“诶,这两日衙门里的事情多,我就算没有什么大事也不好撇下同僚先走,总得要看人情的。”
女人瞥了他一眼,一边转脚进屋,一边说:“快洗手吃饭吧,菜都热过一回了。”
李才捷唯唯诺诺应和着,走进屋去自行打了水洗手,又换了衣裳。等他挪到饭桌前坐下的时候,妻子正好把温热的饭菜盛上来。嗅到热气腾腾的香气,他才觉得心情又好了一些。
如此鸡毛蒜皮、家长里短,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李才捷自打二十多岁中了举人,独自一人进城赶考,租下这个小院儿闭门读书,本打算一举提名,谁知再也没有迈过会试那道门槛。这小院一住就是几十年,倒是安定了下来。在衙门里,寻了个管勾的差事,安分守己,每日与书卷为伍,也不外乎是一种悠哉的满足。
妻子虽总是絮叨他的不求上进,但这些年两人也风风雨雨的携手度过了。 安稳、康定,李才捷也不想再奢求其他的了。
妻子安置好碗筷,坐在对面,第一句话就提起一个女人来。“今天我去春定嫂子那里瞧过了。”
李才捷一愣,心里算了一下时间,才想起今天确实是去例行探望的日子。最近事情太多,他竟险些忘了,幸好妻子还记得。
“如何?人还好吗?”他问道。
妻子一翻眼皮,回他:“老婆子自己拉扯一个小孙,能好到哪里去?还不就是凑合着过日子。”
“唉,也是命苦的人。”
妻子的感叹,李才捷如何不知?可他也做不了什么,只能闷声扒下一口饭。
往常这个话题,到此就会结束。今日却有些反常,只听妻子继续道:“今天和春定嫂子聊了两句。听她的意思,好像是想把娃娃弄进衙门去,让他接他爷爷的班当个快手的。”
“先娃子吗?”李才捷很是意外。
“还能是谁?她和焦大哥儿子都没了,就剩这么一个孙子。”
李才捷想起焦先的模样。跟他爷爷完全不同,细细长长的手脚,是名副其实的手无缚鸡之力。虽说他是有一阵子没见过那娃娃,但料想人也不会突然变得多么结实。快手最是讲究力气和腿脚,那孩子哪样也不占,就算他爷爷在世,都不好安排,更何况人早就没了呢?如何能谋下这个差事?
可他觉得妻子会提起这事,应该也不是随便说说而已,他升起个不好的预感来,猜测道:“莫非…你是打算让我去想折子,当个说客?”
女人一翻白眼。“不是你去还能是谁去?先娃子也算是你半个侄孙子了,爹娘没了,爷爷也没了,可不就得指望你?”
李才捷顿时哑口无言。这话的理是没错,但事不是那么个事啊。他不过是个小小的管勾,能有什么面子,如何能使得上这么大的劲?
“先娃子他…能行吗?”
“十几岁的孩子不还是能长的吗?保不齐过两年就长得跟他爷爷当年一样有把子力气了。”妻子满是操劳皱纹的脸上其实也有难色,但还是向着对方说话,“他们这一老一小的也不容易,咱们能帮的就多帮帮吧。”
这下李才捷彻底犯了难,连吃饭的胃口都没有了。
妻子见他住了筷子,轻叹一口气,给他夹了口菜放进碗中,安慰说:“你别急,大不了咱们一起慢慢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凑凑银子,给先娃子捐出个饭碗来。相信衙门里的旧识看在他爷爷的面子上,应该不会过于刁难吧?”
李才捷哽了一下,扯了个苦涩的笑,把饭菜扒进嘴里,没滋没味地咽下。
妻子又絮絮叨叨地说起往事来,感叹道:“唉,总觉得两家人凑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日子还是昨天呢。这一眨眼,焦大哥都稀里糊涂地走了九年了。”
李才捷又何尝不会忆起往事来。他性子孤僻,本就不善与人结交。难得能有这么一个知己好友,却只能那么眼睁睁的看着人莫名其妙地没了。
李才捷有苦难言,他知道,这事绝没有表面上看的那么简单。
要说焦鲁的死跟他追查蒋岳的案子没有一丝关系,他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
好端端的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说没就没了,像阎王点名一样,没给人留一丁点儿准备的时间。
李才捷也是不甘心的,可他又能怎么办呢?除了选择闭嘴让自己苟活下去,那还有别的选择吗?
忙忙碌碌一天就盼着这么一顿饭,结果李才捷还吃得味如嚼蜡。
妻子明白他心思重,便不再继续说这事了,而是另起了一个话头。“对了,近来城里还真是不太平。春定嫂子刚跟我说前日有人在她家门外东张西望的,今日我回家时就瞧见院外也站了个人。”
“什么人?”李才捷一愣。
妻子想了想,描述说:“不过倒也不是个贼头贼脑的,那人好像是想敲门,但又像是找错了地方,没一会儿就走了,我都没来得及上去跟他说句话。”
本以为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哪知丈夫竟脸色一凝,倏地着急了起来。“那人长什么模样?”
一看李才捷突然如此严肃正经,女人也不由得跟着紧张了起来,反问:“怎么了?”
“快说那人什么模样?”李才捷似是十分急切,一定要刨根问底。
女人少见丈夫这般神色,不知不觉也放下了筷子,手心竟觅出一些细汗来,赶紧回说:“是个俊俏的后生,穿得绫罗绸缎的,像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孩子,我从没见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