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垒砌的石塘上架了一叶轻舟,只是这船还未入水,连漆都没过,簇新簇新,细看是尚未完成的模样。
鲍小四一边给板缝塞麻絮,一边走了神。虽说还未出徒,但这艌匠学工已经做了两年,是个绝对的熟手,手上这点儿活他闭着眼睛也能完成,故而也没怎么上心,分了心思去看别处。
船厂最近来了几个怪人,听二掌事吩咐说是眼下活儿紧,人手不够,从别家借来的人,可鲍小四怎么都不觉得他们是来干活的。这不,日出启工,这才刚过食时,早饭还没消化干净呢,那伙人就钻进油麻田里不见了踪影,不用说,肯定是偷闲去了。这么明目张胆都没有人出来管一管,也是奇了。
“阿叔你看,”鲍小四下巴努了努油麻田草杆晃动的方向,忿忿道,“那张家汉子又带人耍滑偷懒,每回问都说是撒尿屙屎,哪有那么多屎尿凑堆啊?”前日他还撞见对方夜半三更才回来,别提多可疑。
跟他搭伙做事的人年纪大些,可不似他这般三心二意,桐油灰在他手上忙得飞起,缝隙刮得又快又平,眼见着就追上鲍小四的进度了。“咱们是来干活的,别嚼舌根子,不该管的事儿少管。”
鲍小四瘪瘪嘴,尽管有怨气,也不敢牢骚了。他的阿叔又是他师父,师父说话做徒弟的自然要听从,便转回头来连忙赶了两下。艌匠一人填缝一人刮灰,配合好了才能做得漂亮,他不敢拖累了进度。
“好容易不下雨了,赶紧平了缝晒干,后头好烤火上漆了,听说这船买家催得紧,别耽误了交货。”
鲍小四边捻着麻絮边嘟嘟囔囔:“这上香游水的时候都快过去了,赶也赶不上热乎的啊。”
“过几日不是还有浴佛节?”
“四月八哟?”鲍小四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师父口中的“催得紧”是紧迫到这个地步,“这烤过火后大漆少说还得上三回,不下雨的话都赶得玄,万一头顶上滴答两滴,半天晾不干,谁都别干了。”
他师父鲍进终于抬起头来,狠狠剜了他一眼。“嘶,就你话多,早晚得败在这张嘴上,赶紧干活!”这小子是个机灵娃,学东西快,但也有毛头娃娃的浮躁,嘴更是稀碎,要不是看在他是自家亲侄子的面子上,鲍进早个用油麻鞭子抽他好几回了。
连着被师父呵斥两声,鲍小四也恼火,生着闷气跟麻絮子较起劲来,手上的活倒是越做越快。可这股子劲头没维持半炷香的时候,他又被旁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
一个清爽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请问,梁高枝、梁高杉两位管事的可在?”
鲍小四心情正不爽利,也不看来者,没好气地回了句:“里头。”
那人许是踮脚眺望了一下,看着船厂里的人多,便又问:“请问那两位是哪个打扮?”
鲍小四心想你不会进去自己吆喝一声?刚要开口撒气,却被师父用满是桐油灰的手用力捅了一下,抬头见他盯着来客,便也忙回身看去。只见塘岸停了三人,个个面相不俗。尤其一个款款打扇的公子,宽袖氅衣,端着股子傲劲儿,一看就是大富大贵,大概是哪家小官人带着护卫和小介出门了。幸好师父拦着他,不然说错了话,得罪了上门的财神爷,回头可得让东家好个收拾。
鲍小四赶紧跟师父鲍进换了个眼色,起身抹了抹手跳下船来,动作利落矫捷。“我带各位去吧。”
那漂亮小介点点头,客气道:“有劳小兄弟了。”
鲍小四对几个来客一肚子好奇,余光禁不住地扫这小介,心道那小官人长得周正,连身边小介都是美人胚子,穿着他这辈子都指望不上的上好丝罗,富贵人家出来的还就是不一样啊。许是看得过于明目张胆,惹得对方察觉,也投过视线来,冲他莞尔一笑,如夏夜江风,让鲍小四不由得脸上臊红,对其是男是女又辨别不清起来。
“多年不来,这里做得越来越大了,生意红火啊。已经不是当年的小作坊了,以前还只有一条石塘来着。”对方友好地搭过话来。
鲍小四一听还是熟客,不禁问说:“托了诸位官人的福。一条石塘都是三四年前的事儿了,您以前来过?”
小介点点头,仍旧是笑盈盈的。“来过一回,那时核仁儿皮还在这里呢。”
鲍小四的眼睛圆瞪。“哟嗬,那可得有些年头了,他都去官家好久了。原来您还认识皮师傅?”看小介年纪轻轻,跟自己差不多上下,不料见识却广博。鲍小四不由得回头瞟了闲庭信步跟在他们身后的小官人,心中暗许,估计是这富贵人家当年请核仁儿皮做过活计。那时有不少人捧着金银来请核仁儿皮,着实风光,可惜那人是个怪脾气,想不想接买卖就凭自己高不高兴,因此惹了不少冤家。当然,这些都是他听阿叔说的,那时他还是个啥也不懂的毛头小子,没资格当这家的学徒。
“认得认得,那么厉害的人,见过就难忘的。”小介齿牙春色道。
鲍小四点头,认同说:“皮师傅确实厉害,原本我是想跟他学工的,可惜等我进厂时,他已经走了。”年轻人满脸遗憾。有能力又有脾性的人总是容易让人心生崇拜,鲍小四也不能免俗。
“我瞧着人真是多了不少,咱家现在有多少工匠?”
“不算两个管事和账房,有八十九个。”鲍小四直言坦白道,但私心没算上那几个张家来的滑头懒汉。在他心里,那些人不能算正儿八经的工匠。
“翻了将近一倍人数呢?”小介十分吃惊,让鲍小四莫名骄傲起来,黝黑结实的胸膛鼓了起来。
他嘿嘿一笑,回说:“托诸位福,生意还不错,再过一年估计又要添一条新石塘了。”一条石塘架一到两艘船,如今两条石塘都占得满满当当,整个船厂忙得热火朝天。
再往里走,工匠敲锤刨木的声音越来越响,两人想要对话,便须得提高许多音量。
“那敢问小兄弟,近日可招了什么新人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