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生馆的阁子有大有小:大可倚窗临水,饮酒作乐之时将青兴湖景尽收眼底;小则只有桌凳,四壁无窗,位置也更为隐秘。
青女所入的小阁,就是极避人耳目的一间,寸步大小,仅容一桌人而已。会包这种地方的人多半来意并非狎妓取乐,而是有事商谈,取了青楼妓馆的便利和遮掩罢了。经验丰富的小厮都知道,伺候这种小阁若是客人不叫,绝不可随意进入添茶倒水。想拿赏钱的,就得有闭着眼睛伺候的功力,定杯倒水,不溅一滴,不看桌上物,不听客人言。
能有这功底的毕竟是少数,故而大多都是乖乖候在门外,守个本分。青女入内时,除了客人,再无旁人。而那仅有的一桌也没坐满,不过两个人而已。
何歧行不敢露面,只能借开门关门的时机溜着缝隙往里瞄上一眼,发觉其中一人赫然就是那夜在鬼市上见过的面孔,也是把他们一行带入那噩梦一般的浅滩芦苇荡的人!虽然此刻他白布包扎了半张脸,但何歧行深深记得他的长相!他竟没被烧死!
何歧行捂住嘴生怕自己漏出一丝惊骇来,连忙躲到一旁,直喘粗气。小厮见了疑惑,想要关心一下,结果让他没耐心烦地打发走了,人走后,他自己贴上前去听墙根。
青女落落大方,向二人问礼。
“哟,是个不得了的小美人儿啊,当老鸨子岂不是可惜?怎么不挂牌呢?”那个何歧行也不识得的陌生脸孔嬉皮笑脸道。此人三撇小胡像在脸上甩了三点墨,颇有些喜感。人即便坐着也能看出身材不高,他的同伴已是五短身形了,他还要再矮小一些,但说话的气势不输人,气沉丹田,声如洪钟,足见内功扎实。
同伴竟还是他的手下,开口就称“大哥”。“听说老鸨子也是能买的。”
“哦?如此甚好,那不知妈妈卖不卖啊?开个什么价?”
二人你一言我一句地调戏青女,也没让她动摇半分。欢场走过,她也是熬出头的人,什么样的没见过?青女巧笑倩兮,顺着客人答说:“开门做生意,自然是卖的,但奴婢已年老色衰,断是比不了楼里姑娘们的年轻漂亮,也不好挂牌抢客,故而只做熟客买卖,不抢新客生意,还望二位爷体谅包涵。”
何歧行在门外听得恼火,可也束手无策,只能把牙根咬紧,在心底暗暗骂上几声。他害怕那二人耍起无赖,动起手脚来,楼中也无人能制服。幸得几番虚与委蛇过后,青女应对得当,也没让那二人讨去半分便宜。
“东西奴婢瞧见了,”青女莞尔,客气道,“想必二位爷是有正事要商议,奴婢愿闻其详。”
那“三点墨”左右瞧自己捞不来一些趣味,撇了撇嘴,啧了一声道:“看来妈妈是认出那东西了?也罢,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就说说陈治在哪儿吧。”
青女装作错愕的样子,讶异道:“怕是二位爷误会了,奴婢虽识得这个牌子,但并不认识牌子的主人。这叫什么陈治的与奴婢并无来往,奴婢又如何得知他的去向?”
“哟嗬,还是个硬茬?”那两人相看一眼,哄笑起来。笑罢,那个半张脸的手下掏出腰后短棍,拍在了桌面上,对青女不甚客气。“看妈妈细皮嫩肉的,倘若是吃了些苦头,寻常人躺个十天半月的也就罢了,妈妈怕是遭不住啊。趁妈妈还是想开些,趁咱们好说话的时候,该说的说,别闹到最后大家都不愉快。毕竟妈妈是开门做生意的,咱们也不想砸了别人的招牌。”
这赤裸裸的威胁,听得门外的何歧行一阵胆战心惊。要说那“苦头”,他是实打实遭过的,险些没能活着挺过去。这事绝不能发生在青女身上。他暗暗下定决心,倘若对方真的动起手来他就是豁上性命,也要冲进去护家姐的周全。
好在青女处事不惊,对着凶神恶煞的二人也能保持淡定优雅,仍旧笑着,坦然道:“不是奴婢想不开,亦不是奴婢不想说,而是当真不知该从何说起。”美人巧笑灿然。“二位莫急,待奴婢慢慢分析来给二位听,看看是不是这个道理:二位爷说牌子的主人叫陈治,那既然牌子在二位爷手中,必定是二位爷从那个陈治的手里取来的,那对方的下落,应该两位比奴婢更知道才是啊,怎还需二位爷来反问奴婢呢?”
“哼,伶牙俐齿,看来不让你吃点苦头,你是不打算开口了……”那手下啐了一口,说话间就摸着棍子要站起来,动作到一半却让对面的同伴给按住了。
他摆了摆手,又把手下安抚着坐了回去,脸上带了些和善的笑容抬头打量青女。“想不到妈妈一介女流还有如此胆色啊,倒显得我们小家子气,咄咄逼人了。”
“这位爷言重了,”青女一福身,“奴婢只是如实说出心中所惑而已,并无丝毫冒犯之意。倘若哪句话说错了,惹得二位爷不高兴,那就是奴婢的错,这桌酒钱就当是赔礼,挂在奴婢的账头上,算是给二位爷赔个不是了。”
“呵,妈妈会做人,那我们也不能失礼。” 那人缓缓站起身来,竟比青女还要矮上半头,但气势异常逼人,稍稍迫近一步就让人有种喘不过气来的错觉。
他走到青女面前,轻轻从她手上抽走那枚令牌,左右端详着看,好似那东西并不是自己给青女的,而是头一回见,边看边说道:“这个人呢,生死不明,不巧,我们正好有些纠葛,算是互相欠命的孽缘,所以眼下我必须得找到他。来眉生馆也不是没事找事的,只是听贵教中的人说,要想打听事情,非得找眉生馆的青女妈妈莫属,我等这才来碰个运气。”
青女虽心中乱如擂鼓,但丝毫没显露在脸上。她知道,越是危险迫近越是要冷静,如若此时她流出一分毫的惧怕来,那必定瞬间就会让面前这两头吃人的猛虎扑上来撕个粉碎,故而即便是装腔作势,她也要装得像,装得稳。
江南女子的温婉笑意一直弯在嘴边。“说来也巧,奴婢正好听说了相反的事。奴婢听闻这城里城外若是想打听人打听事,那必要去北长坡的鬼市寻幡竿寺的帮忙才算有门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