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指示,蒋慎言定睛一瞧,果然,横梁之上露出一个被布包裹的小角,倘若不仔细观察,还真不好发现,足够隐蔽。可横梁高挑,他们仨人即便是个子最高的何歧行也不可能伸手够到。
“我去拿个踏脚凳子。”何歧行说着就要往后面作坊走,却被蒋慎言拦住了。
“不难。”只见女郎单臂一撑,跃上柜台,找到了一个离那处最近的地点。
“当心啊!”两个男人只能仰脖在下面看,一左一右护着她。
蒋慎言踮脚瞧瞧,惊喜道:“还真是个包袱!”说罢,她纵身一跃,顺手将那包袱捞下,稳稳落地,轻巧又敏捷。“看!”姑娘晃晃手中战利品,止不住的兴奋。
“快打开看看!”何歧行也难掩急切。在他催促下,三人就围着柜台把包袱解开了。他们心中都有预感,这其中一定藏了惊天的秘密。
布扣解开,里面完全是蒋慎言没有料到的东西,令她震惊在原地。
“这什么?佛像?”何歧行还没看清东西到底什么长什么模样,便伸手去拿,嘴里嘀咕,“那店伙计不是说神像被偷了吗?”木雕不大,刚好手里把玩。
“不是这个,”蒋慎言一眼便认出此物,怔怔摇头,道,“伙计的证词说失窃的神像应是鎏金的……”
柯玚瞧着这雕工粗糙拙劣而模糊的样子,猜测道:“这是什么像?长着胡子,是天尊吗?”
“……是无为老祖。”蒋慎言肃穆说话间,何歧行正好翻过木雕底部,眼睁睁瞅见上面刻着“真空家乡,无生父母”八个明明白白的字,吓得他一下把木雕像丢回了包袱中,仿佛滚水烫手,瞬时面色铁青。
“无为教?”柯玚继而将那老祖像拣起,细细端详,发觉果真如此。他恍然大悟:“莫非这个刘掌柜是无为教的人?”
蒋慎言见包袱中不光有老祖像,还有本粗线装订的簿子,也没有名目,便拿起来翻阅。里面内容倒是叫她看不懂了。
“这是账簿吗?”可说是账簿又不同于平日所见的抬头日期后缀款项那种记录流水的账簿。这个簿子也似有日期一样排列的数字,后跟一些姓氏,但只是“李家、王家、张家”之类的简单字眼,而最后的项目就更令人匪夷所思了。
“船四,水手三人?樟箱,水手两人?”蒋慎言不解,喃喃道,“船四是四条船的意思吗?四条船才配三个水手?是不是太少了?这逻辑不通啊。”
哪知一旁的柯玚听了这话,赶紧把雕像弃了,奔她手中录簿凑来看,一脸的凝重。
两人离得很近,蒋慎言一抬眼便能瞧见他面色如泥,猜想这人定是看懂了才会有这般强烈反应,便问他:“柯经承,这上面写得到底是什么?”
哪知柯玚忽然为难起来,惶惶不知该怎么开口。倒是何歧行说道:“水手是个隐喻,不是真的指人。”
“那是指什么?”蒋慎言没料到连何歧行都懂其中含义,顿觉不甘心,赶紧追问。
何歧行却瞟了一眼柯玚,才心绪复杂回说:“水手是行商过路递给官衙的贿银代称,水手一人常常指代等同一锭官银的现银,至于这锭银子是十两的还是二十两的,估计只有记账的人自己知道了。”
蒋慎言大吃一惊,同时又万分不解。“行商过路按规定付脚钱就是了,为何还要行贿官衙?这不等同于双倍十倍的脚钱吗?那他们还挣什么呀?”
何歧行笑她天真。“怎么能与脚钱同算?一个正经进库房,一个偷偷进私囊。你下山历练也多四处看看,别总盯着……一处瞧。”他委婉的隐下了振灵香的事。
“拿漕粮举例,从收粮装船、沿漕路过各省府运送,再卸船、装车、人力运送到京通十三仓收支折价,便要经过无数关卡道口,这一路的损耗费用都由缴纳漕粮的一方自己承担,倘若到最后斛工多筛了些折损或上面的人又少记了些数目,那出现的差余便又要算到运送漕粮的各省头上自行担待,补缴事小,但若因此丢了乌纱帽可就事大了。故而漕粮一路送,‘水手银’便要一路涨。”
何歧行讲得每句话都令蒋慎言瞠目结舌,可他并未停下。
“这还是官场上老爷们自己跟自己打通的事儿。那算到咱们百姓头上,那些插帽翅的也不能自己白白递了银子,肯定要向下找补,这就是一环扣一环,层层盘剥。正经老实吃饭的船工水行这么下去都要饿死了,搞不好辛苦拼命跑一趟还是赔的,怎么办?想法子,夹私。这个词儿你可听过吧?”
蒋慎言老老实实点了头。
“漕船上没有不夹私的,甚至为了夹私,想捎货捎人的还得暗中找关系甚至排号。可沿途官署也不是傻的,哪能丝毫没有察觉,想让他们闭嘴,就继续递‘水手银’,让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白了,就是有钱大伙儿一起赚,谁也短不了谁的。可这上上下下流通的银子,绝不能算进脚钱里吧?于是便有了这种记录水手的账簿。”
原来这里头还有这些条条道道,蒋慎言听得一愣一愣。若照何歧行这般说的,喘不动气的百姓受不了如此剥削,只能投身可以保全性命像无为教一样的组织。那漕运,不,不止漕运,还有各种路途,官衙、行商、水行路行、无为教,就形成了一个互相腐蚀又互相成就的闭环。
蒋慎言身上起了阵阵鸡皮疙瘩。怪不得当初何歧行那么反对她干涉牵连了无为教的案子,其中漩涡的确深不见底,漩涡之下又见暗流,一个不小心便让人连吸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拖入溺死了。她知道自己先前的确是太过单纯,只一心想求个真相,却看不清真相所处何等刀山火海,倘若没有能力蹚过去,那莽撞也不过是白白搭条命罢了,什么用都没有。
蒋慎言不禁开始反思自己的过失。
转头瞧瞧一直无话的柯玚,料想自己的脸色应该比他好不到哪里去,不相上下。难怪刚刚他心中明白却无法回答蒋慎言的提问。这等官场丑陋之事,他作为官身,只能束手旁观,无力矫枉,此等无能无奈又如何开得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