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时见迈进这个间架过五,高广倍式的厅事。举头看那梁栋描金彩绘,嗤笑出声。
开朝之初,太祖立法严定规制,崇尚俭素,明令禁止庶民百姓所建屋舍间架不许超过三间,不许起造斗拱,更不得粉饰厅堂梁栋。金漆乃位及公侯者才可配用。眼前这等僭越,不说开朝初年,放于几十年前也仍是株连九族的谋逆重罪。但现在祁时见已经见怪不怪了。甚至比起他在宁兴学府中所见,此处还有所收敛了。
厅内,玄衣亲卫环立一周,将里面围得水泄不通,唯独祁时见进来之处,那里分开一道活口,又倏地堵上。中间地上跌坐着一家男女老少七八人,仆役奴婢则被余下亲卫集中在屋外院中,瑟瑟发抖如遭狼群围捕的羔羊。
谁人也料想不到,青天白日下竟能从天而降一众地府阴兵,个个玄衣黑巾,只露双目,狰狞似黑巾之下长了一张非人的血盆大口,稍有妄动,便会被对方索了命去。
祁时见的出现倒像是一片乌云中破隙而出的白光。可地上围团而坐的人们并不觉得这光是来救他们的。
羊群中还有个敢说话的,这家主人虽被迫伏地,但也不会任人宰割还无动于衷。
“你们到底是何人?竟敢持械私闯我府!还有没有王法!”男人约莫四十上下,正是精明壮年,华服加身彰显了他的身家地位,“告诉你们,藩司右参政冯大人可是我从堂妹夫!定轻饶不了你们!”
“冯德明?”少年轻笑道出对方倚仗之人的名讳来,毫无忌惮,“童祥,这都算到四服姻亲了,你肯定他可真的愿意管你死活?”
男人见对方分明识得自己,却如此嚣张跋扈,心中难免惊颤。他从下而上细细打量来者,希望能从中瞧出端倪,揣度到底是惹了哪尊大佛才导致飞来横祸。
童祥发现眼前之人虽然也是帕巾拂面,但身型声音都透着一丝尚未彻底消退的稚气,怕不是个跟自己儿子一般大小的少年而已。
“你……到底何人?”他并未因自己的细致观察所得而高兴,反而更加忧心起来。童祥也算是大江南北闯过的人,行商交际之间见过不少人脸,懂得越是不露声色气定神闲之人,越须得小心对待。一成人尚不可随意小觑,更何况是个如此老成沉稳的少年郎?此人,绝对不简单。
像是应了他这话,少年行至他面前,垂眸弯眼笑说:“童官家若真想知道,我倒可以将覆面解下,只不过,这后果吗?童官家可要自行担待了。”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正巧少年话音刚落,便从氅衣之下晃出一根黑带来。他这才察觉,少年里袍裹素,配以黑带分明是守制丧服。再细看,那黑带非同凡响,遇光之处隐泛金光,竟是将细如毛发的金丝嵌织入内。这哪是寻常百姓家敢用的东西。
童祥三岁便能巧弄珠盘,这点细节前后一联系又怎会不明白眼前这人的身份几何。光是猜个七七八八就足以吓得他褪去一脸怒气潮红,倏地煞白成纸。男人磕磕绊绊嘟囔着“不必了”,垂下头去不敢再看。身后许是他的正室夫人,还想要撑撑架势,喝上两声,也一并被他使劲儿摁下去了,强制不许出声。
“你们……想怎样?”童祥突然懂了“生死有命”四个字的意义,一脸土色,肩膀都垮塌了下去。
祁时见倒是不急着开口,先徐徐扫视了童家一众人。视线所到之处皆丧眉垂目,不敢与其对视,唯独一个孩童怔怔看他,多半是不理解当下的情形,正缩在母亲怀中,透过大人的手臂缝隙朝他瞪眼好奇。
那女娃不过两三岁,眼睛还未沾染污秽的明亮澄澈,丝毫不怯生人,很是有些胆量。
祁时见觉得分外熟悉,便冲她笑笑,骨扇点点,对影薄吩咐道:“我看外面园中百花争妍,尤其扶桑娇比艳阳,就让那孩子娘亲带她去玩耍一番,找人护卫周全,可别让孩子磕着碰着了。”
影薄称是,长腿一迈,跨进人堆,亲自将那童家母女提起,像拎兔子一样轻松拽了出来。众人却表现得像是从身上生生扯下一块肉团来哀恸。那个年轻妾室格外惶恐,紧紧抱着孩子十万分不舍地回头望着地上的童祥,几欲痛哭,可还没来得及发出什么声音,就被黑衣人连推带拥地带离了厅堂。
许是童家人都猜到独把稚子支开多半不是好事,人堆中竟隐隐传出几声低泣来。
“我此番前来,是希望童官家能帮个小忙。”
祁时见踱上几步撩袍坐进一把花梨文椅中。那精巧文椅突然变得像尊宝座一样金贵逼人,令童祥只抬眸瞄了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不敢随便回话。
祁时见正正衣摆,徐徐道:“明日,童官家原本要去叶泰初叶官家府上赴宴,是与不是?”
可见这人是算准了来的,童祥哪还能抵赖说个不字?只得乖乖点头。“确有此事。”
“这个忙很简单,只要童官家亲书一名帖副启,就说自己突然抱恙,不便参宴,代由嫡长子童则替之即可。”
童祥听后一怔,赶忙回头瞧瞧紧挨夫人身旁的儿子,顿生犹疑。“这……需犬子代我去?为何?”他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错把唯一的儿子推入火坑,让童家绝了户。身后家人亦然,皆惶惶不安,那童则更是惧怕地啜泣起来,投进母亲怀中寻求慰藉。
祁时见展扇遥遥,见对面有所误会,而不紧不慢解释说:“放心,不必真的让令郎上场,只需将身份交出即可。”
童祥先是疑惑,但在比对了少年与自己儿子的年纪之后,豁然领悟,原来对方是想顶着童家嫡子的身份潜进叶府宴席之中。
说起明晚宴会,其实只是樟帮行内每年例行两回的集会而已,主要是互相递进些关系,把酒言欢之余道道行情,交换些信息,若利益一致,可以互相帮衬生意。原本这样的集会是少有的,自从叶泰初当了安陆府中的樟帮行头,便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形成了规矩。宴席自然也是由行头一手操办负责,其余他们这些交了会银的,只管听从编排即可。
看来这少年的目标并非自己,而是那场集会,或是叶泰初。想到此处,童祥暗暗松了半口气。毕竟只要依从对方要求,这人就犯不上因此小事对他们童家上下不利。
“这个容易,容易,”虽是易事,但行商讲究你来我往、一交一换,他深知其中道理,“在下只请贵人高抬贵手,许我府上一家人平平安安。只要贵人点头,在下这就研墨书信。”
祁时见哂笑,不愧是个樟帮大商,明明身处绝境还要想着给自己讨些好处,坐地谈判。他该庆幸祁时见此时心情尚可,不然随便见见血,他就说不出这些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