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歧行必定是不知道的。祁时见没有理由,也不可能将昨夜行动透露给他。
但这并不代表何歧行自己不会思考。
先不说他上楼时注意到一旁栏杆处,那一串有差役正在拓印记录的诡异足迹。谁会在那种地方走路?必定是不速之客吧?足迹之完整,一眼便可看穿,此人甚至都不屑于掩藏一下自己留下的踪迹,大喇喇摆在那里,傲慢至极。那尺寸大小,若说是个尺码偏大的姑娘多少有些勉强了,长约七寸七,大抵赶上一个成年男子的码数了,但更纤瘦些。他是没怎么仔细观察过祁时见的鞋码,不过推测一个十五六的少年应差不多就是这样的足迹了吧?
而后便是尸体衣摆那处涂抹的血迹。宁兴学只有鼻下血痕两道,且皆没有擦蹭过,那留在这衣衫之上的,不用想也知道是袭击了宁兴学的人干的。揍了人之后又嫌弃脏污,还要拿被害人的衣服擦拭干净。
恕他经历浅薄,身边所识之人,能如此矫情、傲慢,武功高强的同时又是少年人的,就只有养尊处优的小王爷一人了。
再抬头看一眼他那玩味的表情,是他,没跑了。他杀了宁兴学,还在这里做戏装样。
何歧行将所有情绪都化成一声轻咳掩藏起来。
“家人呢?”凶案验尸,必须在尸体所现之处,有涉案关系人、家人和负责官员在场,缺一不可。而眼下,楼上楼下明显都没有一个宁家人。
牛英范摆摆手催他:“府内就只有女眷了,个个伤心欲绝的,这种场面就算了吧。”说罢随便遣人去喊了几个宁府仆役过来充数。
何歧行嗤笑,他知道宁兴学的夫人被封了二品诰命,品阶可比牛英范还高两级,娘家家境殷实,又在安陆城中呼风唤雨的,他这是怕得罪人才不敢多事。不过这些也轮不上他一个小小仵作插嘴,既然知府老爷都开口了,那他就睁只眼闭只眼,只管做事罢。
“证人最后一次见死者是什么时候?”他低头摆弄了一下尸体四肢,发现已经彻底僵透了,“人死了少说有六个时辰了。”
他说着,旁边便有人舔笔记录。答他的是刑书柯玚:“酉时四刻前后,昨日立夏,宁方伯与家人在凉棚吃茶。”看来在此之前他调查得十分周详。
何歧行了然。“嗯,加上往后推测瘀伤形成的时间,那人便是酉时五刻到戌时六刻之间被害的。”
“颈椎骨都碎了,这可不是普通地‘扭断’脖子而已。”身体其它部位都看过,皆无异样。死因如此明显,估计连剖尸的必要都没有了。
何歧行合上行箱,站起身来。
“他死前可是受到了什么惊吓?”蒋慎言突然的发问让何歧行一愣。
“你从何判断?”他对蒋慎言此时的状态感到意外。宁兴学的死因分明与当年那旧案现场一样,蒋慎言却平淡如常,还是说她把情绪掩饰得很好?他迫不及待想问问她是否安好,可惜,眼下不是合适的时机。
女郎指指宁兴学的脸。“他的表情,舌头都吐在外面了。”
这个好答。何歧行装作若无其事,道:“不懂别瞎说,谁告诉你舌头吐在外面就是受到惊吓了?你吓一跳的时候会把舌头吐出来?”
“舌头在外面无外乎两种情况,一种是死时极其痛苦,人本能挣扎着想吐出舌头呼吸,比方说慢慢缢死的。”何歧行掐住自己的脖子做示范,“他又没遭罪,死时不过一瞬而已。那就是第二种情况了。”
“什么情况?”
“他死前在张口说话之类,总之是做出了吐出舌头的动作,死太突然没来得及完全收回去。”何歧行又低头看看那张惨白狰狞的脸,补充说,“看他这眼睛圆瞪的模样,能把嘴张这么大,连舌头都吐出来,怕不是在跟人喊叫,就是在争吵,也可能是呼救。”
听何歧行说完,蒋慎言就自己陷入沉思模拟了起来,也不顾姑娘家的形象,一边挤弄自己的脸,一边琢磨到底是说什么话什么字才会做到如此瞪眼吐舌的表情。
她脸是朝着祁时见与何歧行这边的,故而也只有他俩能瞧得清她那般滑稽的模样。
何歧行刚要出声数落,就见祁时见抬手戳弄了她的手臂。蒋慎言这才意识到场合不对,赶紧收敛了起来。何歧行看在眼里大为震惊。不知道是祁时见会好意提醒她令他咋舌,还是祁时见竟然愿意直接触碰别人更令他咋舌。他一时慌了神,心里闷下一口气去。
“他是不是在呕吐啊?”蒋慎言并未注意到何歧行那小小的变化,一心只想着案子,而她刚刚的模拟还是有些成果的。说罢,她做了个恶心干呕的动作,正好是瞪眼吐舌的模样。
而众人之中,只有祁时见跟上了她的思绪。扇子打在掌心。“他被人强行喂了东西?”
“毒药吗?”牛英范想也没想就说。
何歧行一拧眉头,驳道:“我刚刚验过了,他没有中毒迹象,而且喉咙处也没有异常。”说话间他还在用余光观察祁时见的反应,猜测他是不是在误导侦查推断的方向。
可不料祁时见是真心想要个答案。“那就只有剖开才知道了。”少年弯起的嘴角没带人情味,仿佛只是一场游戏而已。
“把,把人剖了?”牛英范突然跳脚起来,“这这怕是不妥吧?此事得先知会宁夫人才是啊。”
知会?是应当知会,但哪个家眷愿意让旁人给自己亲人开膛破肚的。牛英范会这么说,也不过是逃避罢了。
这时就看出一个位高权重者的优势了。祁时见直接摆摆手,独断专权道:“本王说了算,就在这儿剖。”
何歧行梭巡了一圈,众人神色各异,但没一个跳出来反对。他便压下心中所想,又重新蹲下身去,展开了仵作行箱。
何歧行与一旁差役将人挪到白布之上,当他那明晃晃的刀子在宁兴学尸体上刚划下一条血痕之时,牛英范就忍受不住了。“微臣,微臣亲自去向宁夫人请罪。”他丢下这么一句,连祁时见的应允都没有,便一溜烟撩袍逃离了现场,好似身后有个催命鬼追着。
祁时见偏头嗤笑那落荒而逃的背影,视线扫到蒋慎言,见她亦是面色惨白,正咬着牙关。“你去探探宁平乐的话,她是‘最后’一个与宁兴学有交流的证人。”祁时见将声音控制在两人之间,说着只有昨夜“匪盗”才知道的线索。那声音听起来清凉凉的,倒是压下了蒋慎言此刻胃中的不适感。
蒋慎言紧攥衫裙的手放松开来,抬眼瞧他。她明白对方的用心,是要借此事将她支开。在一瞬之间,蒋慎言掂量了许多,最终还是点了头,唤来一个宁府仆役,引她去了。
临走前,她好似余光扫见了何歧行视线,但正脸去看时,对方却又埋首在验尸之中,仿佛从未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