讯问室里,范东平陷入了沉思。
要说他一点也不害怕,那是扯淡。
虽然做过一届村支书,也和派出所多次打过交道。
可此一时彼一时也。现在的他,只是个无权无势,给村民们服务的蔬菜合作社的社长。以这样一个身份,几乎就是白丁一样。
何况,这是他活了这么大岁数,第一次坐在审讯椅上。
在他的印象里,这个位置都是做了坏事的人,才配坐在这儿。
难道自己教训范老邪这个杂碎,错了?
一想到范老邪做的那些坏事,范东平依旧气不打一处来。
心里坚信:没错,我没错!对付这样的杂碎,就该打。
就算因此犯了法,我范东平也问心无愧。
当对面的两位年轻警员,告诉他对范老邪很可能造成轻伤害,以触犯了刑律为由要刑拘他时,范东平心里的确闪过一丝恐惧。
没想到自己六十出头的年纪,一时气愤打了人,竟然要去蹲监狱。
家里的老伴、儿子和女儿,肯定会埋怨他。
村里的乡亲们,今后见了面,也会谈论他蹲过监狱的不堪。
刚才的两位警员,和他历数了蹲监狱的后果。
什么在村里的名誉啊,声望啊,丢人现眼之类的,农村里,大家不都在乎个脸面么?
最要命的,又说等他孙子辈的长大后,会因此影响他们报考公务员。
尤其是这一点,使范东平陷入深深的自责。
就像年轻时看过的一部印度电影《流浪者》,所鞭笞的“法官的儿子一定是法官,小偷的儿子一定是小偷”那样,我范东平为了教训族辈里的败类,竟然不小心触犯了刑法,自此,我的子孙辈竟然不能为人民服务了,这真是天大的笑话,是莫大的讽刺。
如果真有这样的规定,岂不是自己一时冲动,害了后面三代?
一时间,范东平的脑子里,涌进了无数类似的想法,折磨得他难受至极。
就在他悲观绝望之际,那个送饭的警员似乎给他指出了一条明路:
如果他打人是受了别人的影响,或者别人指使,这样就是不由自主的被动行为,可以减轻责任,从轻发落。
可自己没受任何人指使,完全是自己的一时气愤,不干任何人的事啊?
正在他纳闷之际,先前审问他的两位警员回来了。
告诉他范老邪和五位村民指认韶宏伟说过“给我往死里打”那句话。而且要对他补充笔录。
只要自己承认韶宏伟说过那句话,就可以把刑拘变成罚款教育而回家了。
可韶宏伟没说过这句话啊,范老邪他们为什么这么说,警员们又为什么如此循循善诱呢?
猛然间,脑中一道亮光闪过,范东平打了一个激灵。
不对,好像哪里不对。
再捋捋,脑子不能乱。
刚开始的审讯,好像还正常。后面好像就不对了。
那个好心的警察,为什么那么关心自己。
又特意叮嘱自己,找一个指使自己的背锅侠。
然后,就是范老邪六人诬陷韶宏伟说了那句话。
审问自己的警员就连哄带吓,企图让自己把责任推到韶宏伟身上。
好像问题就在这里。
如果真要这样做,自己就能逃避法律的惩罚了吗?
那还叫什么法律。
简直是儿戏了。
不对,这一切都仿佛安排好了一样,怎么这么凑巧,又是这么刻意呢?
他们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
范东平几乎立即得出了结论。
对,韶宏伟,他们的目标是他。
这些人是想利用自己打人这件事,把屎盆子扣在韶副镇长的身上。
如果韶副镇长指使他打人,那就得承担责任。
那样的话,出去的是自己,被关起来的就是韶副镇长了。
韶副镇长一旦受了司法处罚,今后的前途也就没指望了。
而自己,就会成为作恶者的帮凶,助纣为虐的协从。
范东平的脑海里,顿时涌现出与韶宏伟接触的一幕幕。
从跟着韩书记来东店村调研开始,一直到蔬菜园区建设,再到来溪岭镇担任副镇长,一直到今天为村民们解决蔬菜滞销问题,韶宏伟是他接触过的干部中,能够脚踏实地深入基层,为村民办实事的好干部之一。
难能可贵的是,韶宏伟这么年轻,却不心浮气躁,沉下心来同老百姓打成一片,心里装着百姓,为百姓排忧解难,这样的好干部他怎么能凭空栽赃陷害。
何况,韶宏伟自始至终都是行得正做的端的正人君子,就像自己一样。
漫说他没说那句话,假如他真说了,自己都不会指证他。
一人做事一人当。自己一把老骨头了,没什么可怕的。
蹲个笆篱子,大不了孙子辈不考公务员了,也不能做缺德丧良心的事。
闹了半天,这帮可恶的家伙在套路我。
小样,我范东平吃了那么多年咸盐,岂能被你们这些小崽子套路了。
想到这儿,范东平嘴一撇,心也定了下来。他调整呼吸,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不一会儿,门开了,秦江涛在那两个警员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他是听手下的警员说,搞不定范东平这个老骨头,才决定亲自出马。
期间,黄书记又打了两次电话,催问结果,他不能不急。
而且,接待室里的韶宏伟也已经几次打电话问他忙完了没有,等着见他。
陪同的警员见范东平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貌似睡着了,赶紧把他叫醒:
“嗨嗨,你可真行,还睡着了。范东平,我们所长看你来了。”
听到呼唤,范东平睁开了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进来的秦江涛。
秦江涛一脸关心地道:“老社长,委屈你了。咱们都是老相识了,本来不应该把你咋样,可这次你犯的事儿有点大,我有点托不住了。”
范东平刀削斧刻般的额头已经彻底舒展开了,语气平缓:
“谢谢秦所长。我一时冲动,犯了法,不能怪别人,只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两个陪同的警员,互相看了一眼,觉得这老家伙怎么这么平静,看来,恐吓没见效啊。
秦江涛继续关心道:“不过,现在你的案子出现了一个特殊情况。被打的范老邪和几个村民,都提到了韶宏伟曾经喊过‘往死里打’,如果情况属实的话,那你的责任就小了。或者说,顶多是情绪失控,出手误伤。”
“我们所里都觉得你不可能主动打人,毕竟这么大岁数了,也过了冲动的年龄,所以……”
范东平一摆手道:“秦所长,别说了。我敢对天发誓,韶副镇长绝对没说过那样的话。”
为了制止他们的喋喋不休的骚扰,干脆发了狠道:“在这件事情上,如果谁说谎,就遭天打五雷轰,从今往后家里女人再生孩子没屁、眼。”
这可真够狠的,意思是看你们谁再敢昧着良心瞎哔哔。
秦江涛当着两个下属,被怼得一愣一愣的。眼睛瞪了瞪,想发作,又找不到由头。
他忍住怒气,不再说话。扭头转身,一摔门,出去了。
两个警员只好指着范东平的鼻子,又恐吓了一番。
见范东平两眼一闭,往审讯椅上一靠,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气得无可奈何,也转身出去了。
范东平心里长舒了口气,心里别提多酸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