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再一次站在血涂的族地上,迷雾已经重新占据了这片焦黑的恶土。
“这儿已经被仇恨的血浸透了”
斯诺抓起一捧染着血红的焦土,灭族的仇恨在这片土地上悲鸣。
他们用最残忍的方式践行了所谓‘太阳’的意志。
血亲的死亡化作刺激灵魂的焦臭撕扯着男孩儿的意志,本就重伤的身体摇摇欲坠,苍白的脸上泛着阴青。
他不断吞咽着,遏制着,遏制着想要吐出来的本能。
他不能,也不想在族亲的灵前露出那般丑态。
他也不会哭泣。
他的眼泪早在父母死去的时候,在狼旗折断的时候就流干了。
有的时候,让一个孩子一夜长大,一朝心死,或许并不是什么难事,斯诺心想。
这是场一边倒的屠杀,狼裔的奋起抵抗就像丢进湖里的石子,被远胜于它的湖水吞没,也不曾泛起多少波澜。
斯诺牵着他的手,将他领到一处焦黑的小丘旁。
大火引来了一场雨,没能将薪柴燃尽,他们正静静地被堆在一起。
血涂是个热闹的地方,他们的子民有着火焰与椒果般的性情,他们从不吝与向客人展示他们的热情。
那时候的血涂总是热闹的。
他们的尸体堆砌在一起,焦黑的惨状让人看不出他们在死后被人剥了皮。
这也许算得上是最后的体面?
男孩儿终于还是支撑不住,呜咽地跪伏在这座焦黑的‘坟冢’前,他们眼睛里依旧流不出眼泪。
但他所熟悉的人,他的家人,他的朋友,全都在这儿。
血涂的族人全都在这儿。
只有他的妹妹,汉娜……
天上又下起了雨,迷雾永不变换的天色让人永远猜不到今天的天气。
这一次的雨水落到了斯诺的身上。
他抬起头,任由苦涩的雨拍打在他的脸上。
这算什么?
迟来的哀悼吗?
他注视着,远方冷眼观望着一切的,那位狼裔的神明。
斯诺蹲下身子,撑起背上的斗篷,将男孩儿小小的身体罩住。
起码让雨水不至于继续落在他的身上。
男孩儿的呜咽声渐渐消失了,他仍跪在地上,雨水慢慢浸透土地,水漫过来。
“我想报仇。”
“可以。”
“可是我找不到他们,也杀不了他们。”
“我帮你。”
“……”
“我会教给你最高明的暗杀术,给你力量,我会帮你找到踏足过这片土地的每一个人,让你亲手报仇。”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帮我……我一无所有,这条命也是你救的”
男孩儿问出了心底的疑惑,他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要帮他。
斯诺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
“所以这是一场交易,一次投资,孩子。”
“当你的复仇结束后,你将不再属于狼裔,你的灵魂也不会回归狼群。”
“你,归我。”
低沉的嗓音在雨声的映衬下仿佛恶魔的低语。
它诱惑着凡人攫取不属于他的力量,催促你吞下裹着蜜糖的慢性毒药,将你的灵魂一点,一点的,拉进地狱。
狼裔的族群里没有这样的故事,可是他们的祖祖辈辈都在告诫自己的后人,警惕任何一次所谓的‘交易’警惕每一个‘商人’,交易会将你的灵魂吃干抹净,让你即使死去也无法汇入狼群。
可是狼群里没有他的家人,他又为什么要汇入狼群。
“不需要急着做决定。”
斯诺从怀中取出一张泛黄的羊皮纸,狼裔的文字在上面书写隶属于影子官邸的契约。
他将纸放在男孩儿的身前,天上的雨变得急促起来,似乎某个家伙终于开始摆不住架子了。
暴雨在地面上汇成水流。
斯诺无视了它。
它们汇聚在男孩儿的身下,它们将男孩儿浸泡在水泊中,浓雾之上的存在冷眼注视着他,水流让契约飘起,试图带走它。
斯诺同样视若无睹。
而男孩儿却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仿佛承受着无端的压力。
他的耳畔响起重叠不休的狼吟,他听见了血涂的家人在呼唤他,他的妹妹在呼唤他。
他颤抖着问道。
“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游巫,对吗?”
“确实没有。”
斯诺坦然道。
“但他们的灵魂确实没能回到狼群。”
“这一点我没必要骗你。”
男孩儿耳边的呼唤更急切了,他们开始在他的耳边述说起血涂的往事,他的曾经,那些艰辛却美好的日子。
“他们,会被怎样?”
斯诺耸了耸肩。
“谁知道呢?那群崇拜太阳的家伙,或许会把他们的灵魂都作为祭品,敬献给他们伟大的太阳吧。”
没必要听这个商人的话!
他在骗你!
孩子,快过来,过来!
你在犹豫什么!小子!首领的话你都不信吗!
男孩儿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某个不知廉耻的神明全然不顾他的身体,将一个个虚假的灵魂通过暴雨折射进他的脑子里。
祂有些怕了……
那张薄薄的契约上有着祂看不懂的力量,那张契约或许,真的会将这个小子从狼裔的信仰里剥离,这与祂的计划大相径庭!
祂不能放任这样的事情发生!
哪怕碾碎他的灵魂,也不能让任何一个狼裔脱离!
斯诺静静地注视着,他不曾干涉这场暴雨,哪怕只是挥一挥手的事。
他不会干涉这个孩子接下来的任何一个决定。
“但我希望你能做出自己的选择。”
男孩的耳边响起了斯诺的轻声低语。
做出自己的决定……
“哥哥,你怎么还在那儿!快过来啊。”
一只小手牵住了他的手,男孩儿抬眼看去,他的眼角流下泪水。
“汉娜……”
他颤抖着叫出了妹妹的名字。
可是椒红色头发女孩儿没有回头。
“快来啊哥哥,我看见那边有一棵树上的果子可大了,你去帮我摘下来好不好。”
“还有妈妈,妈妈很想你,爸爸也想你了……”
“大家都在那儿等着咱们呢。”
男孩儿的泪水止不住地流出,他的前襟被浸透,低着头,任由妹妹拽着自己的手,却不曾挪动一步。
他的声音含糊不清,颤抖的手紧紧握住试图拉着他去往狼群的妹妹。
曾经美好的过往从妹妹的嘴里像读碟一样被放出来,一张又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对岸他们的脸很模糊,可是在男孩儿的眼睛里那就是他们。
他们焦急地招手,呼喊着让他们快过来。
“汉娜。”
他又一次呼唤妹妹的名字,拉扯着他的小人儿终于停下了,她回过头,疑惑地看着泪流不止的哥哥。
“哥哥,你怎么哭了?”
女孩儿用一块手帕递过来一颗红彤彤的甜浆果。
“哥哥不要哭了,汉娜请你吃浆果,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男孩儿的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
他接过妹妹递过来的手帕和浆果,他还记得。
手帕是他跟母亲学着缝的,上面的针脚很丑,可是汉娜偏说漂亮,非要留着。
手帕里的浆果是家里种的果树上结的,父亲和他经常会摘来给汉娜当零食吃。
可是母亲和父亲都死了。
他亲眼看着他们一把火烧掉了那棵果树。
他小心翼翼地把手帕和浆果塞进上衣的内衬里,扫视着远处愈发遥远的众人。
狼群就要离开了,他们在催促他。
汉娜也焦急地拽着他的胳膊。
“哥哥快走,不然就回不去了!”
可是男孩儿依然无动于衷,他的泪水就好像从没出现过,衣襟也没有被浸湿。
“汉娜。”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