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靓趴在他肩上,两手锁着,握着一个大黑伞,在雨里往前走。
食堂现在去排队很长,小卖部离得远,走小道得靠着老围墙,也就是家属小院那里。
交错有致的木质建筑似巨人般迎接风暴,经历近百年的风吹雨淋,围墙一遍又一遍用石灰粉刷的外墙早已斑驳脱落,暴露出了猩红色的墙砖。
杂草从每个可以生长的缝隙里长出来,秋冬季只剩下荒芜。
百年法梧树也到结实季,大雨把毛绒全都冲到地上,黏糊糊一片,若是玻璃晴朗,橘子辉煌,风一刮,鼻炎患者得跳楼。
常安小卖部。
老板是个老太婆,叫葛常安。
世事无常,唯求平安。
名字挺好听,就是人一言难尽。
这家便利店离得最远,都已经在老旧家属楼,服务对象是教师子女,一般学生还不知道,知道了,也懒得跨越半个校区过来吃,反正学校还有三家便利店。
门口那个招牌都被蜘蛛网糊住,红底白字带白光,深蓝油漆面的铁棚子漏雨,裂开的缝里生满铁锈,就差一个红字“拆”,活生生一个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破小区拆迁前夕,透着一股山寨感,随时都要被打假弄倒闭。
元靓把伞收起来,晾在门外,走过半拉着的古铜色卷闸门,用手捋了捋凌乱着长发,澈眸里铺染着模糊氤氲,睫毛把雨都吸收。
“鞋湿了吗?”楚听玄垂眸。
元靓摇头。
楚听玄又拿纸擦元靓脸上水珠,把湿纸巾随手一扔,纸团在柜台底下塑料垃圾桶的沿上撞了撞,无声地落入垃圾桶底。
元靓忽感右胳膊被拽了下,哑着嗓道了句:“不办卡。”
“这篓子里纸巾还有香味,要不买一包?”精明干练的老女人声音离得很近。
元靓扭头一看,是常安,每一届学生口中相传的“葛朗台”。
“有纸。”元靓回复。
葛常安嘴巴一撇,拄个拐杖,嘀嘀咕咕地离开。
“咳嗽了?”楚听玄问。
元靓摇头,艰难地撑起双臂,脑袋越发昏沉起来,眉头紧蹙着,澈眸迷离恍惚着,气息十分不稳。
这暴雨正凶猛地吞噬着她仅有的清醒,小口小口地咀嚼,甚至反刍。
楚听玄眸子忽然冷峻无比,微蹙着眉峰,扬起掌心,用手背量了一下元靓的温度,没有那么炙热。
“哐当——”
桌上沉闷的东西撞击桌面的声。
“拿着。”葛常安用拐杖头敲了一下水泥地面,皱着眉又不知道说谁坏话,总是带着咕哝。
楚听玄左手捏着桌上温度计,甩了两下递过去。
元靓乖乖藏在腋下,两只手轻轻扒在柜台上,过了一会儿才拔出来递给他。
楚听玄看到上面的刻度,总算松口气,又用纸巾擦好,还给葛朗台。
老太婆穿件深棕毛大褂,袖口被虫蛀了两个洞,突出里面棕红毛衣,上半身佝偻着,像个虾,又瘦又矮,满脸精明,眼里有光,尤其是数钱,一口唾沫吐到手指尖,丝毫不抖。
楚听玄看见老太婆都把饭盛好,唇角微扬,便往后退两步,坐塑料红凳子上,忽然发现元靓愣在原地,才意识到只剩下一个凳子。
元靓正盯着其他几个红塑料椅子上的竹篾片圆筐,静静摆放放着刚压出来的香肠,新鲜的都能闻到肉香,带着点孜然和料酒。
“要不挤挤?”楚听玄问。
元靓脑袋有点沉重,特别懵地上前,跟平时在家里打游戏一样,一屁股坐在他腿上,胳膊肘撑着吧台,低头拿着筷子吃起来。
“靓靓,在外面呢。”楚听玄虽是这么说,左手轻揽着她的腰,脑袋自然地搭在右肩膀上,叠人塔似的。
元靓听到后,也没什么反应,老老实实地吃饭,就是姿势令人遐想。
这店看着挺旧的,饭菜还不错,老太婆每周四都会弄可乐鸡翅,就是收费高,特不地道,想钱想疯了。
“楚听玄,我吃不完。”元靓看着实打实的饭菜,就知道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太婆打了两份,觉得长身体,需要补充营养。
不知道是不是一份价。
还是不妄想。
就算天上下刀子都会涨价。
楚听玄刚好不够,就把元靓那泡着可乐鸡翅汤的米饭用勺子挖了一坨塞嘴里,细细咀嚼着,脚后跟搭在塑料凳上,左脸颊碰到元靓散开的头发,轻挠得有些痒。
元靓乖乖坐着,神情有些懵然,眼尾上扬,仿佛缀了光,又嫌无聊,两手拽着他左手食指尖,往上捋,似是揠苗助长。
楚听玄手指上袭来的温柔触碰,让情绪在一瞬间都难以控制,只得偏过脸去看右手腕上那只机械表,盘面指针一点一点挪动。
暴雨越下越浓,正午时天居然都是暗的,只亮着一盏忽明忽暗的前门灯,闪着像鬼片,风拂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声音,添了几分凄凉破败。
门口站立的身影。
把楚听玄吓一跳。
楚听玄定定坐在那儿,目光落在他身上,神色有一瞬间的晦暗,不过只一瞬,他就勾唇笑起来,语调有些嘲弄,“有事?”
王皎然隐在忽明忽暗灯光下的清癯身形,一截冷白又分明下颌似是在质问,满脸都是八卦,还有轻挑。
冷风拂过,留下刺骨的寒意
王皎然嗓音上扬,染着愉悦,歪头站在那儿,菲薄的唇角微勾,殷红似血,漆黑的眼眸定定看着这边。
“哟——”尾调拉得很长。
微一顿,楚听玄像是仔细思考了一下似的,补了一句,“挺闲。”
元靓左手边墙角是被微风吹动的窗帘,沉重的收伞响声涌入耳膜,她直愣愣地看着门口的人。
元靓听到了自己如同擂鼓的心跳声,明明坐楚听玄大腿的随意举动,现在被人看到,就有些害臊。
那双看向她的眼瞳润黑清冷,他勾唇笑了下,王皎然眼里意味不明。
“你是非要吃牛肉米线?没了,就不能将就下,还来吃可乐鸡——”
孙素瓷一看,瞳孔放大,连忙拉着王皎然出来,连刚刚垂下的雨伞也都快速撑开,慌忙转身。
“小屁孩儿,你转什么身?”王皎然手一拉,因各种户外运动而布满伤痕的手微微攥紧。
孙素瓷一惊。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王皎然垂眸,漆黑碎发下的眼眸中带着星星点点的碎光。
昏暗的光影下,孙素瓷潋滟的双眸微微弯了弯,瞳眸中盛着通透清润的碎光,可语调依旧僵硬,“我又不是降落伞,你拉我干嘛?”
元靓又看热闹,就听到一声清脆的破盖声,朝着声音那看,一个细腻骨感的手握着斑马条纹似的细管戳破了豆浆领口的塑料膜。
元靓接过楚听玄推过来的豆浆,手指所触碰到的温暖丝丝缕缕地流到了心口。
元靓抿了抿唇,低头吸了小口豆浆,熟悉醇厚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来,还是黑芝麻核桃仁的。
“四块。”精明老太婆声传来。
元靓憋笑,双眸弯了一下,又咬着吸管嘬了两口,脸颊轻轻鼓起来,居然加了红糖,原来都是白砂糖的。
元靓捧着那杯现磨豆浆,轻轻舔了舔唇,绯红的唇瓣染上了一层釉质色泽,“你……”
楚听斜斜扶着桌台面,缓缓掀起眼皮,薄唇弯起了然的弧度,有笑意漫上眼底,徐徐问,“好喝吗?”
元靓故意摇了摇头,白皙的脸颊上染着自然的淡粉,垂着长睫,低头看着面前那杯豆浆,想着,现在这个时候应该感动到想哭泣,可是为什么心里连一点波动都没有呢?
好像早就将他的好,当做……
理所应当。
元靓叹了口气。
脑袋里又想到有钱少爷。
没必要。
耳朵里传来嬉笑打闹的声,元靓扭头一看,王皎然和孙素瓷都在抢对方的可乐鸡翅,抢来抢去,愣是一个碟上,不多不少,盈亏相补。
“你属大熊猫的?笋吃不腻?”
孙素瓷把筷子拍到餐盘上,左手一推他的肩膀,皱着眉带着不爽。
“小屁孩儿,我年纪这么大多,多吃点又怎样?”王皎然声线悦耳,透着几分散漫和不羁。
“那非要从我盘里掏,我的就那么好吃?”孙素瓷就跟被踩了脚的猴子似的,一下子跳起来,她抬着眼,卷翘的眼睫眨了眨,像两把小扇。
王皎然一顿,赞同地点头,那双漆黑狭长的眸子敛着。
孙素瓷闭着眼睛,嘴巴里嘀嘀咕咕,无声地骂人,耳朵都憋红。
此时无声胜有声。
楚听玄抱着元靓坐在凳上,微分的碎发随着拨弄她刘海的动作轻轻晃动,带着几分蓬松的凌乱感。
楚听玄垂着眼睛,翻着元靓摆放在桌上的维克多高考英语单词手册,鼻尖若有若无地触着她的鼻尖,温热的气息落在她脸上。
元靓很惊奇,自己没有反感,也没好感,只是习以为常。
“你会吗?”刚一出口,元靓就觉得很多余,许木落是自由翻译人,中英互翻,楚听玄口语很好的。
“不会,靓靓教我。”楚听玄依旧很捧场。
元靓没说话,关公门前耍大刀,还把刀砸到脚上,好疼,只是羞涩地抬眸,满屋子的光都好像钻进了她眼里,亮晶晶的。
要回班时雨已经小了,楚听玄拍了拍被她坐皱的校裤,搂着元靓,撑着伞,往前走,只是伞倾斜得厉害。
元靓坐在位子上有些疲惫,将脑袋埋进臂弯,还是习惯性枕着楚听玄的手,手指尖落在他筋脉微浮的手臂上,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肌肤的温度,暖暖的。
“老婆睡觉啦?”微扬欠揍的声从门口传来,尾调习惯性上扬,嘴里含着糖略显模糊不清。
楚听玄默然片刻。
元靓以为他要反驳,结果——
“知道还那么大声?”
楚听玄微阖着眼皮,眸色流转,琥珀色似是将温柔裹进,积淀流年,细碎的发丝耷拉在眉骨间。
他以为我睡着了?
元靓想着,不敢贸然醒过来。
“现在别说这些,靓靓很小,不懂。”楚听玄语气不容置疑。
王皎然一脸拽样,“那……过几年说?”
元靓以为楚听玄要拒绝。
“随你。”楚听玄轻笑着。
教室亮堂冷白的光线打在楚听玄身上,侧脸居然映着些柔和,五官轮廓清晰俊逸,随手轻轻梳理元靓额头上的发丝。
元靓脸颊泛着未褪去的潮红,清澈透亮的眼睛氤氲着雾气,她平复下呼吸,现在试着喜欢楚听玄。
可又想到有钱少爷。
想着那人就睡着了,醒时,元靓缓慢地坐起身,一条薄薄的草莓印毯子滑落,堆积在腰腹部,毯子加绒,这是楚听玄房间的。
他是觉得月经来了,需要保暖?
后天,是学校体测日子,本来是十一月初,天气原因又拖到中旬,实在拖不下去,才临时决定。
元靓透过洁净玻璃窗,熹微不偏不倚地打在他脸上,耳朵上细小的绒毛依稀可见,耳骨像是跟透光似的,暴露着红血丝。
目光相接的一瞬,楚听玄的嘴角荡起笑,右手捏着杯子,手臂处的校服衬衫挽起,露出一小截白净小臂,具有骨感的修长手指,琥珀色眸子似融入了晨光。
“靓靓别怕。”
楚听玄瞳仁深邃,在清晨透进来的阳光下,眼底缱绻着温柔。
元靓没说话,肚子疼得厉害,第一天是通知,第二天是上升,第三天达到巅峰,四五天才逐渐结束。
第三天,元靓那巴掌大的脸都发白,疼到指尖发颤。
“等会儿你把条形码给我,我给你打卡。”楚听玄心疼道。
“春季申请补测吧。”元靓趴桌上,捏着笔尖,眼尾泛着红。
“那就和竞赛复试撞时间了,没事,交给我。”楚听玄大拇指腹轻轻揉着元靓的眼尾。
元靓点头,疼到直不起腰,半晕半醒着靠桌上,看着大部队浩浩汤汤离开,咪神了一上午,是被一个女孩儿叫醒的。
“这个是检测人员给你的,叫什么罗桦。”女孩有些畏怯,放完东西就离开。
元靓盯着那包生姜老红糖,想着那名字,特别耳熟,绞尽脑汁,搜索了得有半个小时,才知道——
他是丁憩表弟。
所以,是受丁憩委托?
元靓忍着腹痛,从包里摸出小手机,小跑着躲在楼梯拐角,看着手机屏上赫然显现的电话号码,下定好久的决心才拨通。
那几分钟的等待真是要命。
“喂——”
慵懒倦意从接听筒里传来。
“小青见,想哥哥啦?”
元靓紧张地扭过头,手指捏着枯枝,三四月侧搂窗口紫藤开得旺盛,一串串吊缀在嫩叶间,深深浅浅,仿佛在流动,迸溅春意。
而现在,只……干枯藤蔓。
橙红色晨阳透过藤蔓缝隙洒下,落在了墙边那堆杂物上,似是盘虬卧龙,连平时都注意不到打扫的那层灰也像是星屑。
元靓被硌得有些生疼。
“红糖,还有体测,谢谢。”
元靓简短回复,生怕语段一长,就暴露内心激动,锣鼓般喧嚣。
“什么意思啊?”
低哑的声音挟着慵懒的意味。
元靓一愣,忽然觉得谢错人,丁憩那个坏人,怎么会这么暖,慌慌张张地挂断,连声招呼都不敢打。
元靓指尖捏着枯藤,靠在掉皮的白墙边,墨色的长发拢在两边,随意垂在胸前,卷翘乌黑的眼睫低垂,挡住了泛着红的眸子,锁骨随着呼吸突出,精致白皙。
丁憩又打了五个电话。
在第六个时,元靓深呼吸,强迫自己接通,宛如黑暗森林里一具漂流了几十年的活尸体,抑或是正午暴晒下完整的脱水人皮。
“不客气。”
他声线极柔,像在轻哄。
元靓一瞬间眉头舒展,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还是要面子,别扭地说:“这样不好。”
“你是说,体测我找人?”
玻璃窗透光,橘黄色的光晕洒在元靓身上,片刻噎住,卷翘纤长的眼睫颤了颤,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掌心,这光给她添了几分朦胧美。
元靓刚要回复,就被打断。
“我就喜欢开小灶。”
“……”
元靓猛然觉得这少爷家怕不是中彩票发家致富的,浓浓的暴发户味儿。
“下次需要帮忙,跟哥哥说。”
元靓只是嗯。
“就这样。”
元靓一瞬间失落,没有提到那个红糖,刚准备挂断,就听见——
“小青见,恭喜长大。”
元靓傻愣愣地回到教室,趴在桌子上看着那串号码傻笑,随头扭着,居然看到楚听玄。
我的天!
他穿着裙子?
难道他喜欢我……是想跟我做好闺蜜?
直说。
第一闺蜜位置留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