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靓出了飞机场,坐在爸爸元德的老旧电动电瓶车后座,脸颊贴着他的后胸口,感觉到无比踏实。
南洲的秋,就这样不紧不慢走着,山渐渐瘦下去,水渐渐冷起来,田野里只剩下一片枯黄的稻草蔸子。
遇到丁憩就好像一场童话,王子与灰姑娘的故事,没有水晶舞鞋的牵挂,连个联系方式都没有留。
微风轻拂,元靓额前的碎发在风中打着圈,迎着余晖,她稚嫩的脸庞洋溢着青春的气息,不过飞机误点,精疲力竭,眼底多少带了点倦意。
元靓撩了撩刘海,抬起头看向远处公交车站牌上下滚动的屏幕,黑底红字,让人惊诧,电瓶车掠过一排排兀自独立的香樟树。
“爸爸,晚上有什么菜?”元靓难掩心中的失落,只得转移注意力。
“有你爱吃的酱牛肉。”元靓的爸爸元德笑得很憨厚,又抬起右手揩净脸上的汗,脸上皱纹更深了。
元靓哼了一下,没再说话。
还是不记得早已不喜欢酱牛肉。
第一次,图新鲜,吃的多。
而已。
天边渐渐地褪色,好像谁在淡青色的天畔抹上了一层粉红色,在粉红色下面隐藏着无数道金光,有些暗,像大气磅礴的恢弘史诗,落了幕。
准确来说,是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梦幻-热情、舞会、田野景色、赴刑进行曲、妖魔夜宴之梦,五章,离奇荒诞,童话般令人着迷。
电瓶车骑了有半小时才到老旧小区御景湾,因为老工业城区,国家大力提倡新能源开发,房价相对较低。
御景湾左方向和平公园,右边是环城公园,区政府和人大都在边上,大门是像凯旋门那样大理石建构,只是岁月冲刷,泛黄开裂,甚至有些冒着点青草,黑铁门有些压抑。
门口不远处的电线杆下面堆满食物垃圾袋,经过流浪猫的蹂躏之后,散落一地。肥胖的苍蝇并不在意凌乱的恶臭感,像是在守护自己的领域一样,在垃圾袋上方嗡嗡地盘旋着。
程云谏爷爷家住弄堂,老爷子程钦原八十五,老伴去世,一个人住,平时都是元靓父母帮衬,身体健康。
他早晚都到和平公园锻炼,是远近闻名的悔棋大王,可大家都爱跟他说话,人是爬雪山走草地的老红军,受人爱戴。
程云谏家开了一家连锁蛋糕店,红磨坊,父母都很忙,程云谏小时候一直待在爷爷家,抱着元靓长大的,他家想要出省开拓市场,最近试点燕兆市等几个城市。
这边属老工业区,开早餐店很赚钱,元靓父母没几年就赚了点钱,在这边买房,六十平,很快装修入住,过几年,怀了元靓,一家三口也够。
元靓父亲老好人性格,在买房之前租住在程钦原家,没事儿就爱给邻里帮忙,修电路小家电什么,一来二去,就跟程钦原很熟,平时做包子下饺子都会盛一碗送过去。
巧的是,元靓妈夏曼怀元靓时,程云谏妈妈余自恰也怀了,就是余自恰是高龄产妇,孩子没成型就流产,整个人受到打击,得了抑郁症。
等元靓出生后,程钦原就认元靓当小孙女。那晚元德一高兴喝了酒,非要开摩托三轮车去菜市场进货,没注意撞死建筑工人,不懂法,不想坐牢就肇事逃逸,判七年,受害人家属每天都来医院闹。
夏曼看得远,劝说元德,把元靓过继给程云谏家,小孩儿也不用受别人流言蜚语,有了城市学区户口,可以获得市里最好教育。
话是这样说,其实夏曼想改嫁,不想带着孩子,多了个拖累。
元德扶着车,停在灰黄和浅蓝色天空背景下,仰头凝视着悠闲飞过去的一行鸿雁,眼尾皱纹很深,凝固在一块儿,姿影有些孱弱和单薄,一派紫色帷幕般美丽的秋空中,尤其显得突兀。
元靓吸了口气,左脚点地从电瓶车上下来,到了三号楼,往左拐弯走几步,坐电梯到六层,有些出神半靠在电梯墙壁上,脸颊贴着有些凉。
这里有上了年纪的老女人使用的劣质香水气味,刚刚出油锅的、小孩子爱吃的炸鸡味,浓郁的油漆味,还有长时间装食物的垃圾袋散发出的隐隐酸臭味,带着死了几天的海鲜的脏腥味。
电梯门打开,元靓皱着眉,走出电梯之后,嗅觉就恢复了正常状态。
元德拉开铁门,空洞金属摩擦,声音刺耳,等开门,把行李箱都拉屋里,低头换拖鞋,那浅灰色人字拖鞋底边沿都被染成黑黄色,有些脏污塞在里面。
元靓跟在身后,听见婴儿哭声,下意识就皱了眉头。暑假时多个弟弟元祚,因为跟亲生父母不亲,所以他们就生孩子,养儿防老。
元靓一直知道的,可内心就是怨愤,每次想到自己被过继给别人就心酸无比。说是为了优质教育,可是现在多了个弟弟又算怎么回事?明明就是当时夏曼准备改嫁,多了负担。
“你先坐一会儿,我去看看你妈妈。”元德把书包行李往沙发边靠,低头在身上荡了两下,笑容灿烂到房里,马不停蹄的。
元靓没说话,扭头扫了一圈房里的陈设,老式手工银机械钟表挂在墙上,每到整点都有小麻雀弹出来,咯咯咕咕的。
钟底下是红木柜,正对着的是木沙发,上面小被子叠成豆腐块形状,沙发靠上有几个竹篾片草籽枕头,靠墙里有双开门老式衣柜,正中间镶嵌着一椭圆形镜子,年岁久,镜子边缘有小黑点,照人也模糊。
元靓上前两步把小箱子放平,拉开链子,从里面拽出几袋糕点,随意颠在掌心,送到玄关柜上,把箱子恢复原样,靠在墙边,也没换拖鞋,就踩着小白鞋坐在木椅子上。
等了有一会儿,人都全了。
元德到小厨房把菜端到桌上,又弓着腰逗了一下儿子,脸上的笑意就没下来过,拿着抹布抹了一下桌面,往后一跌,坐椅子上,随手端着玻璃小酒杯在那儿喝酒。
元靓看着一家三口相亲相爱,心头发酸,也不能说些什么。
元靓吸了一口气,去厨房盛了点饭,拿着碗坐在桌边上,低着头吃。
“元靓,学习怎么样?”夏曼边抱着儿子,随口问着,带着敷衍。
“还行,在准备竞赛。”元靓右手一僵,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只是随意,像是报复,以这样的冷漠回复他们当时的抛弃。
元靓低着头回答问题,也没有过问他们的最近情况,等吃完饭,就坐在边上等着人来接她回家,只是眉一直蹙着,光是听到婴儿哭声就心烦气躁,握着的指头也紧了几分。
“咚咚咚——”
敲门声从左后方响起。
元靓似是逃脱,立刻起身,拐了两步去开门,就看到养父程宋斋和养母余自恰,熟悉感漫上心头,紧张的神经也放松了。
元靓唇角带笑,一下子扑进余自恰怀里,摇头晃脑地撒娇,自然又熟练,脸颊贴着她的白丝绸裙子,像是贴到一个布丁果冻一样,滑滑的。
“妈妈,我好想你。”元靓说,抬眸时看到她胸前上挂着的蓝宝石,边上还有些碎钻镶嵌着,很闪。
“就口头表达?”余自恰保养得很好,都快五十岁,还跟三十出头似的,脸颊上没有明显的皱纹,化了淡妆,把细纹也盖住。
元靓嘴巴轻轻嘟起来,踮起脚,一下子亲上余自恰右脸颊,两只手搂着她右胳膊,半倚在她身上,原本甜糯糯的小表情在看到抱着孩子的夏曼时一下子收起来,有些窘迫,便扭头挪开视线。
夏曼表情尴尬,脸部肌肉僵硬,只是眼底压抑住失望,随后,佯装自然地说:“来了?坐坐,喝杯茶。”
余自恰右手牵着元靓,客客气气往前走,走到跟前,抬起左手握住小婴儿的手,又寒暄着:“元祚长这么大了?”
“男孩长得快。”夏曼说着,只是一直望着元靓,无论再怎么掩饰,眼底全都是失落。
又站着寒暄了得有十分钟,元靓就被牵着出门,程宋斋把过节的礼物放到门玄关处,强塞了个红包,就拎着粉红色小行李箱就走了。
步行去了边上老弄堂,长乐里。
余晖源源不断地撒向小巷口,老式凤凰牌自行车响着铃驶过,小闺女们时不时聊上两句柔糯方言,笑得连眼睛都瞧不见。
两旁盘根错节的老榕树投下厚厚的阴影,光影交叠间,浓妆淡抹处是碎金,树枝上垂下褐色鸟笼。屋檐飞角,挂着上了年头的灯笼,灯笼下拿木板写了四个字:平安喜乐。
这闲适安逸有点像是从日常生计的间隙中迸出的,墙缝里野蛮生长的苔藓花似的,是稍不留意便遗漏下来的,被雨水浸润,洇染和化解,沿了墙壁蔓延滋长,风餐露饮,最终成为满眼绿,残月野风下的独一色。
这一片弄堂,是当年人口激增时匆忙建造的,结构逼仄狭小,只有一条路可以单行通车,居委会规定南门进北门出,车辆不能停留。行人倒方便些,拐拐缝缝能进来,也能出去。
程老爷子好点,住的是西班牙式花园弄堂,一直在这儿,老祖先留下来的,国家也不收,就留着养老。
弄堂底层有出项的商铺,形式各异的二层阳台,带有各种福纹图案装饰的顶部女儿墙或开有老虎窗的瓦屋顶,一根晾衣杆戳着,错落有致,整间屋子像是被铁钢筋悬着。
元靓被夹在父母中间,一手牵着一个人,高高兴兴地来回蹿。
“靓靓,去燕兆是玩得开心吗?哥哥带你去哪儿了?”
余自恰抬起左手,细细捋了一下元靓额前黏在一块儿的刘海,左手无名指戴着一枚祖母绿戒指,净度高,翠绿,四周镶嵌着一圈钻石,一点光照上去都有七彩。
元靓有些痒便缩了一下脖子,软软糯糯地说:“开心,哥哥很忙,我就一直写作业。”
“明天我们去国外,刚好听玄请你到家做客,想不想到他家住几天?还是在爷爷家?”余自恰轻声问。
元靓知道养父母其实不愿意自己和生父母再有联系,只是碍于老爷子情面,一直没有改姓,过节还时不时联系,带点礼品过去。
“他门牙被我绊掉,会欺负我,不想去。”元靓心有余悸。
“他还欺负你啊?爷爷也嫌你闹腾,估计不愿意,你等会儿问问。”
长乐弄里炊烟也袅袅地升起,主妇们赶着傍晚的菜市,拎着袋豆腐急急忙忙回来,男人在水门汀砌成的水斗前刷牙刮胡子。
半空密密麻麻地晒着衣服,各家晒台放着花盆,里面装着牵牛花,顺着排水管往上攀援,多数里面种的青菜香葱,蓊蓊郁郁。
“可我不想。”元靓说。
想到楚听玄。
家里住着欧式小洋楼,每层只两户,刚好住对门儿,共享一个电梯。
元靓印象中一直住一块儿。
正出神,就走到一独栋弄堂前,眼下围绕着好几层秋季爬山虎的堞垛里,模模糊糊藏着扇朱红门,抬脚进门槛,里院树木蓊郁,遍墙绿叶明暗离合,显现出微妙的调和。
墙角漏空处,清风掠过,掀起一阵耳语,林木动摇,有个野木棚架,干枯漆黑的葡萄藤蔓像是蛇尾一般缠绕,时时浮现着银亮的白点,那是苔藓花。
微醺的风拂拂吹送,趴在棚架上的老花猫兀自不动,慵懒打着哈欠,猫爪时不时挠着胡须,望着远方,凝结成一瞬,成了幅静物画。
“爷爷。”元靓撒开手,大喊着往前跑,登上房屋小径上布满苔藓的逼仄的石阶,一路小步跑着。
“哎——”悠扬精神的老年人声音从木棚架里传来,沉重古朴,像是生了锈的二胡弦,猛然掸灰时误触。
元靓一下子扑进了老人怀里,脸颊红扑扑的,睫毛像是风过落叶,窸窸窣窣,两手握住,老人只剩骨架,可还是精神,脊梁骨挺拔,抬头时撞进他那目光炯炯。
“我在你这儿住。”
元靓站直,又故意拽他的胡子,等他吃痛一声往后退,便在边上笑得捂着肚子,东仰西歪的,只剩下深深的眼睫毛。
程钦原精神抖擞,胡子花白,时不时用手上下捋着,脸颊黄黑色,有些老年斑,隐匿着些醉酒后的猩红。
“不行,别过来烦我。”
程钦原直接拒绝,往后一退,动作流畅,悠闲地躺在木藤椅上,闭着眼小憩,圆形红木茶桌上放着龙纹紫砂壶,还有台老式收音机。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