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思雅没费什么力气就办好了报到手续。
人事科的何姐给她发了几套工衣、饭卡、各种劳保用品等,林林总总的有一大堆东西!
对佟思雅来说,最最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她在何姐的陪伴下,找行政主任拿到了关于小老虎进入片区托儿所的介绍信和批复条。
托儿所只招收三岁以上的小朋友,两岁以上、三岁以下的小朋友,如果单位能出具证明的话,也可以招收。
现在,佟思雅拿到这两样东西,只要今天下午赶到片区托儿所办好了入托手续,明天一早,不满三岁的小老虎就能去托儿所啦!
何姐带着佟思雅去她的工位,还告诉她说:“咱单位职工都有食宿福利,但我听陶大姐说了,你和你爱人在附近租了房子是吧?也就是说,吃住都不在厂里了?”
佟思雅点头。
何姐说道:“这样的话,单位会给补助,吃和住呢是一个月各贴三块钱。你吃住都不在厂里,一个月就贴补六块钱给你。”
“另外就是加班费,虽然陶大姐提前说了你家有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宝宝,陈厂长也说过至少是今年之内不让你加班儿,但难保以后会有加班的几率,所以加班费也得告诉你……就是一天加班时间不能超两小时,加班费是正常工资的一倍儿半!”
“啊还有,咱们厂职工还有寒暑福利!你上个月就已经通过考核了,可以转正了,但你今天才来办的转正手续,寒暑福利也有你的份!”
“咱们暑期福利是每个职工发一百斤西瓜,别人都领了,回头你去找后勤科张主任给你批福利条、再开个放行条,让你爱人拿着放行条借辆三轮车进来,从南门走,再凭张主任批的福利单去仓库领西瓜,一百斤西瓜呢,挑大个儿的能有六七个,小的也能挑上十来个!那西瓜可甜了……”
何姐一边说,一边领着佟思雅找到了她的工位,继续解说:
“思雅啊,按说呢你属于技术部的,由谭工领导,你的工位应该在车间那边儿的技术部办公室里。”
“但是谭工和陈厂长、汤书记他们都说,一来呢你是年轻女同志,车间那边儿全是男同志,就怕你有不方便的地方……要知道,车间那边儿都没有女厕所!”
“二来呢领导也考虑到你刚生完孩子,还是呆在厂办这边儿环境好一些。”
“呐,这里就是咱厂办行政部大办公室,部分行政、后勤、销售、采购、财务部的同事都在这儿办公……那个房间是厂长办公室,陈厂长就在里头工作。那个房间是财务,陶大姐她们在那里头……”说着,何姐把佟思雅领到了一张空办公桌那儿,“这里就是你的工位了。”
佟思雅低头一看。
漆红漆的半旧办公桌表面有些斑驳,但总体说来比较干净整洁。桌面上除了一个木制铭牌之外什么也没有。拉开抽屉看看,里头有一叠印着“首都机床厂”的信笺纸,外加两只铅笔。
桌面上的木制铭牌上贴着一张纸,用龙飞凤舞的字体写着:
【技术部翻译 佟思雅】
佟思雅又看看左右:
她左旁的办公室那儿坐着个年轻圆脸姑娘,办公桌上铺满了各种文件,也有一个木制铭牌,上面贴着一张写了【采购部办事员 倪圆圆】的纸条。
佟思雅的右边坐着个男青年,办公桌上的木制名牌上写着【后勤部办事员 董非凡】;佟思雅的后面也是年轻姑娘,办公桌上的木制名牌上写着【财务部统计员 金小丽】;坐在佟思雅前面的是男青年,办公桌上的木制名牌上写着【行政部办事员 陈晓明】……
再环顾一周——
佟思雅发现这大办公室里有二三十张办公桌,每张办公桌上都坐着人。
大家都是年轻人,大多数都用带着好奇与善意的眼神含笑看着她。
佟思雅又想了想——二楼、三楼的办公室门口,明明就挂着“后勤科”、“采购部”、“行政办公室”和“财会科”等牌子。
略一思忖,佟思雅明白了。
在这个大办公室里办公的职工,大多数都是厂子里各部门的边缘人物。她佟思雅也一样,属于技术部的边缘人物。
所以大家凑堆儿了。
也挺好的。
突然有人阴恻恻地说了一句,“她一技术部的临时工,凭啥有这么多特权?”
刚才还有些闹哄哄的大办公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佟思雅转头一看,赫然就是那个穿着半旧花衬衣的男青年。
男青年抱臂倚门,冷冷地说道:“何姐,我有件事儿弄不明白,您给我解释解释……我就想问问,一个技术部的临时工,有什么资格到厂办来上班儿?连谭工都在车间办公室那边上班!”
“再说了,一个临时工,凭什么有加班费?凭什么能领职工福利?规章制度在哪儿?凭证依据在哪儿?”
“再就是,你说她上个月就转正了?这事儿我不服!明明我二月就来了,到现在还没转正呢,她一新来的凭啥转正?”男青年毫不客气地说道,“何姐,这些事儿没给我解释清楚的话,那我不介意上市总工会去反应一下情况的!”
佟思雅歪着脑袋打量着这个男青年。
她刚来就被厂部的职工们围观时,就感受到这男青年的莫名恶意。
现在看来,她的直觉没错。
就是不知道这人什么来头,为什么会针对她。
男青年恶意满满,但何姐明显也是个刺头。
“哟,”何姐盯着男青年,阴阳怪气地开炮了,“我当是谁呢!原来啊……是我们厂技术部的正牌翻译杜建军同志回来了啊?”
“你的伤……终于养好了啊?这休养了四个月,也不知道你得的是什么绝症?治好了吗?有后遗证吗?你今天来厂里干啥了?是来上班儿的?还是来报销你的医药费的么?医生给开的诊断书在哪?医院给的休假证明在哪?”
“当初你一声不吭就走了,你的直系领导谭工到处找你、你为啥不理?谭工找到你家去,还没说上三句话就被你妈给打了出来!”
“财务主任陶大姐捧着你还没领的工资,拿着工资条去你家找你,你也不露面,你老婆还想抢钱……陶大姐说没见着你人不能给钱,却被你老婆狠狠推一把,跌地上了,膝盖上腿上鲜血淋淋!”
“汤书记去你家走访,想给你做做思想工作,你明明在家,却连门都不开!让人家顶着大太阳在你家门苦苦等了四个小时!”
“工会徐主席也去你家了解情况,你爸二话不说直接泼大粪赶人走……”
何姐一连串的输出,令佟思雅无比震惊。
但她也明白过来,眼前这男青年叫杜建军,就是之前谭工嘴里说的,厂里本来想招鹅语翻译,前任杜厂长却为了个人利益,开后门招了两个……应该是他的侄子小舅子之类的其中一个。
不过,杜建军和另外一人根本不懂鹅语,导致机床厂前前后后停工两个月,工人们没工开,没有绩效工资只能拿基础工资,少得可怜,因而怨气丛生;而机床厂做为军车供应商的龙头企业,一旦停工,导致下游供应单位也全线停工……
在那段时间里,杜厂长、陈副厂长、汤书记他们天天被叫到国资委去挨骂,更有无数个工作小组前来厂里调查情况,整个厂子人心惶惶。
原来的杜厂长徇私造成的后果,佟思雅已经听说了。
可佟思雅还是头一回听说,这杜建军捅了娄子就跑,甚至在厂领导们上门去了解情况时,居然嚣张到这地步?
真是活久见!
大办公室里的办事员们开始了叽叽喳喳:
“杜建军还真不要脸!当初他和赵卫民以翻译员的身份被招进厂子里,结果一个屁都没翻译出来……咱厂子一停工他俩就跑了!现在他还有脸回来?”
“他怎么没脸?他脸皮厚着呢!你以为他今天来是干啥的?他啊,是来找陶大姐领工资的!”
“工资?他好几个月没来了,还有什么工资?”
“杜建军到底要不要脸?他害得我们停工几个月,厂子里的普工本来工资就低,一停工,他们没活干就只能拿基础工资,一个月才几块钱……怎么养一大家老的小的?”
“就是就是,杜建军本来就是临时工啊,几个月不来,既没有办请假手续,也没提供医院开的病假证明……这种情况就算旷工处理!他怎么还有脸来领工资!”
“哼,这些道理你以为人家不懂吗?人家可懂了!可人家说,他是杜厂长招回来,有什么事儿让我们去问杜厂长!只要杜厂长没开口,那他杜建军永远都是我们机床厂技术部的职工!”
“我去,这杜建军也太不要脸了……我好生气啊!”
杜建军本来就被何姐骂得涨红了脸,吱吱唔唔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现在听到了众人的议论与指责,他更是又羞又恼,怒道:“我是通过正儿八经的招工,正式被机床厂录用的职工,我怎么就不能回来领工资?我不光要领工资,我还要……还要找厂子报销我这几个月花掉的医药费!”
何姐朝他伸手,“那你把报销单据拿来啊!”
“我没有!”杜建军理直气壮地说道。
何姐都被气笑了,“你没有报销单据?”
“没有单据!”杜建军说道,“都是我妈在照顾我!我妈是老中医,她给我买了好多好多珍贵的药材给我滋补!好不容易才养好了我的身体……”
一时间,众人瞠目结舌。
就连何姐也不知道要怎么说了。
佟思雅也觉得叹为观止。
不过,这么奇葩的人和这么奇葩的事,对她说来也就是看看热闹。现在她手里抱着一大堆东西,上午又跟着靳野奔波了很久……现在她着急赶去片区托儿所给小老虎办理入托手续,于是轻声对何姐说道:“何姐,既然我的手续都已经办好了,那我就先回了,明天一早我会赶过来上班儿的。”
何姐在面对杜建军的时候,是一副讥诮蔑视的面孔。但在对着佟思雅的时候,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和蔼可亲,就连声音也变得温温柔柔,“啊对对对,你啊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好,这儿已经没事儿了,你赶紧回去吧啊!哎对了,要是东西太多拿不完,就放南门门卫室,让齐大爷帮你看着,你再慢慢搬回家也行。”
佟思雅应下,抱着满怀的东西准备转身离开。
杜建军突然大声说道:“凭什么她也是临时工,就能享受那么多的福利待遇?我要求和她一样!你们必须补上之前亏欠我的那些工资!不然我就去市总工会告发你们!”
佟思雅理都不理杜建军,抱着满怀的东西走出了办公室。
在靳野的照顾之下,她已经很久没干过体力活了。今天何姐给她的东西不少,没走上几步就气喘吁吁的,来时走了十几分钟的水泥路,去的时候走了快半小时!再加上天气炎热,她真是热出了一身汗。
好不容易才走到了厂门口,靳野赶紧过来接了她。
他将绑在自行车上的备用绳索卸了下来,又把她捧着的劳保用品打好包,用绳索捆得结结实实,绑在自行车上。两口子和门卫齐大爷打了声招呼,正准备要走……
杜建军阴沉着脸,从厂里走了出来。
齐大爷上一秒还笑眯眯地和佟思雅打招呼,“哎哎那你俩路上慢点儿走,别把孩子震坏了……对了思雅啊,明早你过来上班儿的时候可得记着啊,我这个门禁是七点五十打卡,要是迟过七点五十就算迟到了……别迟到啊!”
下一秒,齐大爷看到了杜建军以后,立马黑了脸色,“我问你你怎么进去的?刚我都没放进你去,你是怎么进去的?是不是走东门进的?那门是专走大货车,没有专门的人看守……”
杜建军骂了一声“关你屁事”,就气冲冲地一脚跨出铁门。
齐大爷追了出来,“你都已经不是这厂子里的职工了,快给我把工牌留下!”
杜建军猛然一推齐大爷——
齐大爷毕竟年纪大了,快六十的老人,被杜建军一推,一个趔趄差点儿栽地上。
紧要关头,靳野朝着佟思雅说了一声“扶着车”,他飞奔过去扶住了齐大爷,见齐大爷站不稳,他赶紧把人扶进门卫室坐好。
齐大爷被吓得猛喘粗气,指着杜建军大骂,“你这小兔崽子!你、你……”
杜建军冷笑一声,找到自己的自行车,推着溜行了几步,头也不回地骑着自行车走了。
在经过扶着自行车站在一旁的佟思雅时,杜建军还故意朝她撞了过去。
佟思雅怒视着他。
杜建军又拨正了车把头,慢悠悠地走了。
靳野听着齐大爷指着杜建军的背影骂了几句,大约知道杜建军是什么人了。
佟思雅着急赶去办小老虎的入托手续,催着靳野快走快走,不然这会儿已经快五点,骑自行车回去还需要四十分钟呢!再耽搁下去,今天就办不成手续了!
于是靳野骑着自行车,飞快地踩着车蹬子,一家四口朝着前路狂奔而去。
没一会儿,靳野就追上了前头的杜建军。
刚开始的时候杜建军还以为靳野是追上来找麻烦的,吓了他一跳!后来发现靳野超过了他……看起来好像是着急赶路的样子?
杜建军飞快地踩着自行车追了上来,不但超越靳野、还故意别靳野的车。
靳野毕竟还带着老婆孩子们,忍了几次。
最终,靳野低下头,朝着坐在他身前的小老虎说了句什么。
小老虎点点头。
这一次,换成靳野踩着自行车,朝杜建军飞快地冲过去!
他自重大,一辆自行车上坐着两大两小四个人……如果真的不顾一切代价朝着杜建军撞过去的话,很有可能把杜建军连人带车撞到马路下面的河涌里去。
杜建军见靳野完全没有刹车的样子,他又已经避无可避,不由得焦急地说道:“哎!哎你想干嘛?”眼睛还到处乱瞅,想看看哪儿还有退路可以避一避的。
当靳野的自行车,距离杜建军只剩下十厘米距离时,靳野突然清咳了几声。
小老虎飞快地从车头的篮子里拿出一根不长的竹子,朝着杜建军就是一戳!
杜建军哎哟了一声,连人带车翻到了水泥路旁边的泥地里,但也不至于就掉进了河涌。
他气得半死,站起身就想冲上去找靳野拼命。
却猛然听到靳野说道:“有种呢,自己摔的就别怨别人……要是没种,尽管来找我,我让你断子绝孙!”
靳野停下了自行车,依旧坐在自行车上,只是两条长腿踩在水泥地上。
他扭头冷冷地看着杜建军,目光雪亮而又犀利。
杜建军莫名其妙打了个寒颤。
他突然意识到——靳野没碰过他、而且需要用双手扶着自行车把手来控制方向;佟思雅是侧坐在自行车后座,而且还是背朝着杜建军的方向,这两口子都不可能动手推他。
所以,他真是自己摔的?
当杜建军陷入自我怀疑的时候,靳野已经踩着自行车离开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杜建军,根本没胆子再追上前去。
他觉得,佟思雅的男人明明长得挺英俊、也和她挺般配的,但就是有种……很可怕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