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靳野表情终凝重,佟思雅心里打起了小鼓。
她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他该不会是想一个人走,让她带着孩子留在这儿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跟前世的荆向东又有什么区别!
正当佟思雅心神不宁的时候,靳野缓缓开了口,“思雅,我在想……”
“这一次你生孩子,我不打算在山上了。”
“我想在大雪封山之前下山去,在镇上租房子。”
“你的身体必须要养好,万一发生了什么事,去医院也方便。”
“再就是,去镇上的话我不打算带任何东西走。”
“有你,有小老虎就够了,咱们手里不缺钱,直接去镇上添置东西……”说着,靳野又问佟思雅,“思雅,你说呢?”
佟思雅那颗不安的心,在听到了他的打算以后,终于落回了实处。
她没说话。
思忖片刻,佟思雅说道:“你提的这个建议挺好的,但咱们再想得远一点儿……”
“比如说,咱们直接去京城怎么样?”
“一来呢咱们先好好熟悉一下那儿的环境,二来呢京城的医疗条件可比镇上好多了!三来呢,去了京城啊我觉得学习条件可能会更好一点儿,你说呢?”
靳野眼睛一亮。
他细细想了想,才说道:“我当然觉得你的提议很好,就是不知道谭叔他们怎么想。”
“你想啊,我才拿到了工农兵学员的名额和介绍信,一转身就说要走……”
“他或者村里人会不会有意见,毕竟南豆村的人不愿意选何奕凯,就因为怕何奕凯拿到工农兵学员的名额以后就走了。”
佟思雅看着靳野,扑哧一声笑了。
靳野不知道她在笑什么,露出迷惘的神情。
佟思雅笑道:“我是觉得啊,你终于开始考虑别人的感受了。”
靳野急了,“我只在乎你和小老虎……”
“我知道!”佟思雅笑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们娘俩……”
“但你也心善,哪怕村里人以前那样伤害过你,到了他们性命攸关的时候你也不会坐视不理……”
“要不是这样,你也结不下这许多善缘,也就当选不了工农兵学员啦!”
“我这是在为你感到高兴。”
靳野面庞泛红,眼尾也泛红。
这个时代的人们普遍纯朴,夸奖是相当官方的说法。只限定于上级对下级,且还应该是在比较正式、隆重的场合里才会出现的。
亲人之间往往只会有打趣……
鲜少有像佟思雅这样,直白的、毫无保留地夸奖自己的伴侣。
被人认可的感觉真好!
这种感觉,让靳野觉得既羞耻又激动,也高兴得让他想哭。
佟思雅笑着安慰他,“你别担心……这事儿我来跟谭叔说,而且早说不如晚说,看看他还有什么想让我们帮着做的。”
“我们完成了工作任务之后再走。”
“他们本来就对你怀有愧疚之心,我们提前走,等于休了个产假……”
“再说了,只要我把生产队的账目都给核对清楚,你也帮着其他公社把水车造好,再帮着我们村把蓄电池弄好……”
“他们会理解的。”佟思雅说道。
靳野连连点头。
就这样,第二天佟思雅就去找谭叔,说了她和靳野的打算。
佟思雅和靳野想在年前赶往京城,这让谭叔觉得十分为难……
方岭村缺人才。
但荆向东率领的知青队,在村里一向毫无建树。
还是佟思雅来了村里、又嫁了靳野以后,才慢慢展露她的才华,还带动了靳野。
老谭非常希望他俩能在村里多留一段时间,多干些造福村子的事儿。
可佟思雅和靳野的诉求,在老谭看来,也是特别合理的。
这会儿佟思雅肚里怀着二胎……
她是明年四月的预产期,最好就是在年前、趁肚子还不算太大的时候走。
否则,拖到明年的话,真是什么时候都不适合走。
三月?都快临盆了还走什么走!多危险啊!
四月、五月也不合适,那时候孩子还没出月子!
六月、七月也不行,孩子太小了,颠簸一路……要万一真出了什么事儿可怎么办!
老谭用烟枪轻敲着自己的脑袋,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佟思雅笑道:“叔,靳野跟我说了,我们就算走,也得先把手里的活计干完!”
“我是大队会计,所有的帐目我都会厘清,也会手把手地教会二柱和大康……”
“靳野现在也算是大队里的技术员了,这几天他得跑南豆村和圆岭村,把那俩水车工程给结了尾……再就是我们村里的水车灌蓄电池,叔,这事儿你也要配合,蓄电池要找到,电线也得找到……”
“其他的事儿呢,我觉得就是明年后年的公社成员精神文明建设工程需要我的策划蓝本,这个没问题啊我会做好文件寄回来的。”
“村里要是还有什么事儿,也能写信或者寄挂号信给我!”佟思雅说道。
老谭一听,顿时眉舒眼开,说道:“成啊!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那……从明天开始,你就把账盘一盘?”
“靳野要的蓄电池和电线、电灯泡、喇叭啥的,我早就已经托人去找了,明天我亲自下山看看去,要是还没信儿,那我上镇政府要去!”
佟思雅笑着纠正老谭,“叔,我可不是从明天开始干……我啊,今天就开始!”
说着,佟思雅去找二柱和大康。
老谭看着佟思雅的背影,咧嘴笑了。
佟思雅才不会自己厘账呢!
她全程指挥二柱和大康,由他俩来做。
二柱和大康收苦不迭。
佟思雅直接敲了两人一人一个暴栗,叉腰骂道:“现在我还在这儿,你俩有什么不会的,都可以问我。以后我走了,你俩想问人都不知道上哪问呢!还偷懒?!”
二柱和大康只好哭唧唧地开始盘账。
第一天,二柱和大康有一万个疑问开口佟思雅。佟思雅讲到舌头起泡、嗓子沙哑。
第二天,二柱和大康有一千零一个问题,佟思雅也好脾气地全都回答了。
第三天,二柱和大康只有三五个问题要问,却直接被佟思雅骂了一顿,说他俩前两天不认真听……于是又带着他俩从头做起。
二柱和大康昏天暗地跟着佟思雅干了十来天的工作,总算把生产队的库存账、粮食账、工分账、现金账等全都盘得一清二楚!
其中甚至还包括了方岭村已经糊了好几年的乱账,也全被平掉了!
在这期间,靳野也是早出晚归的。
他帮着另外两个公社把水车也造好了。
他利用方岭村的水车、以及老谭找回来的一系列材料,造了一个简易发电机。现在方岭村已经实现了通电……虽然受限制于蓄电池的容量,每次最多只能让村里的喇叭坚持一小时左右的喊话,但这已经足够让村里人欣喜若狂!
佟思雅找荆向东开会,让他轮流指派知青们通过广播给全村人读报。
——尽管方岭村地处偏僻,老谭每隔一周下山去镇政府取回来的报纸都已经过期了一星期,但至少能让村子变得不那么落后和闭塞!
在那段时间里,村里人最爱做的事,就是在晚饭时分,用大碗装着饭菜三三两两地聚在生产队办公室门口那儿,听知青通过大喇叭来读报。
虽然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听不懂。
在这期间,靳野还拎着他的断头柴刀去了村里的孤老家中,捱家捱户地给他们修缮好破败的房子,又把他和佟思雅粮仓里的物资分送给他们。
孤老们感动得都哭了,连声说不要。
靳野不擅言辞,干脆也不答话,直接把东西扔在他们院子里转身就走。
孤老们都是老弱病残,哪里追得上年轻力壮的靳野?
就是追得上,他们也不敢去找靳野啊!
最终,孤老们找上了老谭,掏出他们多年的积蓄,想托老谭转交。
老谭叹气,“你们自个儿收着吧!他本来就不图这个……别说你们不敢去找他,我也不敢啊!”
就这样……
一转眼就到了十一月初,天气一天比一天冷。
按惯例,十一月中即将下一场雪,然后融掉。十二月初开始下大雪,一直封山到明年的二月份。
靳野害怕出意外,准备这几天就离开,往京城去。
毕竟从方岭村到京城也需要赶上好几天的路……
到时候还得租房子什么的。
他和佟思雅打算就带几身换洗的衣裳,其他什么都不拿。
家里人的衣裳、家具什么的全都收好了,粮仓里的大米、面粉,菜园子里的蔬菜,鸡圈里的野鸡、野兔也已经全都分给村里人了。
跟老谭打过招呼,请他隔三岔五帮着去照看一下房子以后……
那天一大早,靳野用竹子编了个轻便的圈椅,背在他身后。
佟思雅抱着小老虎坐在圈椅里头,身后垫的“腰枕”其实就是一家三口的换洗衣裤,被打成了一个包袱。
一家三口慢慢地离开了村子。
殊不知,这一天村里好多人都来送他们。
七叔婆被村里人推到了佟思雅跟前……
她哆哆嗦嗦地将一个旧手绢扔上小老虎的披风里,期期艾艾地说道:“思雅啊,这手绢里头是、是大伙儿凑的一点儿钱,不多……你、你和靳野别介意!”
“这是大伙儿的一片心意!”
“毕竟你俩去了京城……那儿可是城里,比不得我们乡下,粮食是自己的,菜也是自己种的,不花钱……”
“在城里,你喝一口水要钱,走一步也要钱!开销大着呢!”
“小老虎还小、你又怀着孩子……哪有什么挣钱的门路!再说了,现在也不兴做买卖,会被抓去当成什么扫把罪判刑的……”
一旁的红梅婶子她们本来挺伤感的,听到七叔婆说的“扫把罪”,又忍不住喷饭,“七叔婆,那不叫扫把罪,是投机倒把罪!”
七叔婆愣住,羞赧道:“我哪知道哩!”
佟思雅也笑了,但她还是把那个手绢扔回到七叔婆手里。
“七叔婆,你帮我谢谢大家的好意,但是真的不需要!我是靳野的媳妇儿,他不会饿着我和孩子的!你们就放心吧!”
闻言,靳野脚步一顿。
他心花怒放,回头含笑看了佟思雅一眼,继续背着老婆孩子朝着山下走去。
佟思雅朝着村里妇女们挥了挥手,大声说道:“七叔婆,婶子们,我们走啦……虽然在接下来的几年,我们不在一块儿了,但我们可以多通信!我们要……一起越变越好啊!”
村里妇女们抹着眼泪,抻长了脖子看着那一家三口慢慢走远。
除去村里妇女们的相送……
荆向东也赶来相送。
他想再看看佟思雅,却不敢靠近靳野,只好在天还没亮的时候,登高爬上了北二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今生与前世不同。
佟思雅嫁给了默默爱恋着她一辈子的靳野……
可她并没有成为依附丈夫的家庭妇女。
她成为大队干部,那样温柔腼腆的一个人,干起工作来风风火火的,还得到了无数人的褒奖。
所以?
前世到底是他扯了她的后腿!
此时,佟思雅带着小老虎坐在靳野身后的竹制圈椅里,娘俩儿正快活地说着什么。
而身材高大的靳野则迈着轻松的步伐,一步一步朝着山下走去。
小老虎既然健壮又调皮。
也不知道小家伙得了什么好吃的,不管不顾地挣脱母亲的手,飞快地沿着圈椅爬上父亲的背,还伸出小短手朝着父亲的嘴探去。
惹得佟思雅骂了一声,“小老虎!小心呀……”
靳野张嘴将小老虎递来的食物吃了,然后长手一捞,将小家伙从身后拎到了身前,像抛球那样将小家伙高高抛起、又稳稳地接住……
惹得佟思雅尖叫了一声,嗔怪地骂道:“靳野!”
父子俩都笑了起来。
躲在高处的荆向东看着这一家子幸福欢乐的相处,眼圈儿红了。
佟三春也赶来送佟思雅一家三口。
天还没亮,佟三春就起来烙饼,然后挑了卖相最好的六张饼子,在上头两张抹了点她自己做的辣椒酱,这才用干净的白布包好了,飞快地往外跑。
跑到村口看到了一众婶子嫂子,佟三春才知道自己来晚了。
于是她又赶紧抄近路,任由荆棘挂破了她的衣裳、扯乱她的头发,终于拦住了佟思雅一家三口。
“干什么?”靳野一看到佟三春就没啥好脸色。
佟三春也不敢跟靳野说话。
她绕到他身后,对着佟思雅,将她做的饼子扔在佟思雅怀里,然后转身就跑。
佟思雅根本来不及把饼子还回去,佟三春已经抹着眼泪跑远了。
佟三春一边跑,还一边哭着说道:“思雅,你要出远门了……这一去,还得好几年才回来……家里没那个条件供你,就烙了几张饼子……你和小老虎拿着路上吃!”
“你去了外地,可以好好照顾自己啊!”说着,她停了下来,远远地看着佟思雅,还朝她挥了挥手,大声说道:“思雅!要是可以的话……就一直呆在城里吧!别再回来了!”
佟思雅看着佟三春远去的身影,心里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