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黛玉略带冰冷的目光,浣碧心中倏忽升起巨大的恐慌,如同一张网牢牢框住了她,让她喘不过气来,仿佛暴风雨中被卷在沙滩边上濒临死亡的鱼,雨过天晴之时便要迎来自己的死期。
她知道了?怎么可能!她怎么会知道?会是谁告诉她的?是甄嬛吗?她知道了多少?我娘的事情她知道了吗?
在上面坐着的两人看不清黛玉和浣碧低垂着头面面相对的脸色,但是一旁的眉庄看得清清楚楚。哪怕是之前太后半真半假的威胁,都没让浣碧的脸上浮现这样的神情。那铁青的脸色,让名为桃花影的上好胭脂都仿佛结了块,浮在她的两颊之上,像是没擦尽的污垢一般。
浣碧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抓着面前这有繁复纹样的地毯,指甲深深嵌了进去,她似乎都能感受到这进贡的波斯地毯上细腻绒毛之间未清扫干净的细小颗粒。
而和她面对面的黛玉其实也是在赌,她在赌她之前的猜测到底有没有可能是真的。
事已至此,浣碧必然不会受到多大的责罚。若是皇后出言保她一保,再轻轻放过,最多不过是禁足一月或者罚俸之类这些无关痛痒的小小惩罚。
可她不能让浣碧全身而退。她知道,浣碧只是被推到明面上的棋子。而她背后的那个人,黛玉没有足够的证据去下定论,也不敢现在就去下定论。
此次事关龙嗣,若不是事出突然,这幕后主使之人压根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制造完整的证据链;再加上她始终会藏拙,别人不知道她到底会什么,又在一开始就打乱了浣碧的思路,她也不至于能够脱身。
万一她被拉下了水,就算皇上顾念旧情,顾念这两个孩子,她也逃不过被打入冷宫废为庶人的下场。那她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的母亲和弟弟就要落回那杀人不见血的泥泞里挣扎,而她的一双儿女也要背上罪妇之子的名声,成为别人的孩子。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兔子急了还咬人。
想到这儿,黛玉的眼神愈发冷峻:“碧贵人,咱们同为皇上的嫔妃,自然是要同心同德。更何况你我,还有眉姐姐都同在贵人之位,当初又是一起入宫,本也该相互扶持。如今,你为了莞嫔姐姐,一时糊涂错怪于我,我也可以理解,既往不咎。毕竟咱们还要在这宫中做一世的姐妹,也希望你能把我和眉姐姐,当成和莞嫔姐姐一样,好得如嫡亲姐妹一般,以后也可以多些信任,不被人欺骗欺负了去。”
浣碧哆嗦了一下,在这炎炎的夏日里打了个冷战。想起平日里祺贵人她对自己的轻蔑眼光,和别的宫嫔对自己的礼貌疏离,她长长叹了口气,重新深深伏在地上,
“启禀太后,皇后娘娘,臣妾自知有罪,触犯宫规,自知浅薄,实不奢望免于惩罚。臣妾一于社稷无功,二于龙脉无助,宫女出身却忝居贵人之位,一直内心焦虑日夜不安。放眼宫中,哪位同位份姐妹,不是生育龙嗣就是家世出众,臣妾身在其中,实在汗颜。臣妾自请降位,还请太后和皇后娘娘允准。”
“这……碧贵人,既然只是错怪,倒也不必……”皇后愣了一下,话音未落就被太后出声打断了。
“能这么想,说明你倒还不算太糊涂。”太后用拐杖捶了捶地板,闷响声如同滚滚的雷鸣,震在浣碧的心上。“既如此,便允了你的请求。当初你既然没有从官女子开始熬,就做回你答应的位置吧。莞嫔失了龙胎,你便好好照顾她,再抄上千遍往生咒,送去宝华殿焚了,也是送那孩子早登极乐。”
“臣妾谢太后恩典,谢皇后娘娘恩典。”
“好了,你们先退下吧,弘历你也退下。哀家和你皇额娘说会话。”
黛玉扶着边上的椅子爬了起来,和眉庄两人搀扶在一起。她们看着浣碧,目光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和深意。
浣碧低垂着头,她知道这两人在看她,她甚至可以感受到那目光如炽热的火焰般在她的肌肤上灼烧,像是想要钻进她的心里去。可她不敢抬头,哪怕她的心里已经恨极。她恨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个人,哪怕没有任何原因。
宫人们小心翼翼地搬出刚搬进来写字的条桌和笔墨纸砚,弘历扫视过去,只觉得心跳漏停了一拍。那是让他魂牵梦萦的字体,和他认真收藏在床头暗格里那张纸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他悄没声跟上搬桌子的小太监:“这是谁写的字?”
小太监有点不耐烦地转头,刚想开口,见是弘历,忙放下桌子,扶正了自己的帽子低下头:“原来是四阿哥,回阿哥的话,这是刚刚玉贵人写的。”
弘历拿起那张纸,一字一句认真看过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是啊,灯火阑珊处。
“阿哥还有什么吩咐吗?”小太监见弘历只是捏着纸不出声,神情都有些呆滞,不由出声问了一句。“奴才这边还要去做皇后娘娘吩咐的事情。”
弘历回过神来,略带着恋恋不舍,把那张纸重新放回了条桌上。他心中明白,哪怕是他此刻遵循了了自己的心,偷偷拿走了这张纸,也不会有人说些什么,皇额娘更不可能去找这张纸。可再怎么说,那是皇阿玛的嫔妃,就算自己有再多的理由,终究是于礼不合。
那女子刚打了这样的一场仗,便让她好好歇息吧。后宫生活水深火热,以后自己能护她一分,便多护她一分,万不可给她带去纷扰和麻烦才是。
弘历走出回廊,夏日的阳光照在身上,一扫之前身上略显沉闷的阴霾。他快步走在后湖边上,脚步轻盈,走着走着,便不由自主跑了起来。丝丝杨柳柔软的枝叶被他跑动过的风吹起又落下,他觉得胸腔中那颗心脏似乎从未跳动地如此汹涌澎湃过。
这一刻,他想要把世界抛在脑后,任耳边呼啸的风把他带走。他要去找安凌壑,去好好跑一场马,真真切切地感受自己热烈地活着。
在这个有她的地方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