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一声沉重的闷响。
茶楼卖凉糕的小贩摊前,层层热气裹挟着重物落下时扬起的灰尘,直扑到路上行人的青布鞋面上。
行人衣角忽地前后晃动,听到重物落地声时,掏出铜钱的动作一抖,心脏猛地剧烈跳动,心底顿时掀起不祥的紧意。
他猛地回头,待看清眼前之景后,后背泛起阵阵寒栗。
那人衣着华贵,乌发胡乱散了一地,趴地的身体下渗出了刺目的鲜血。
血液顺着青石板,蜿蜒着向路口成股流去。
手中铜钱悉数掉地,行人发出惊恐的呼叫声:“啊!死人了啊!”
卖凉糕的小贩见状,心里怕摊上祸事,连忙扯着嗓子大叫道:“快来人啊,这里有人摔下来了!”
路人们全部好奇的凑到那人周围,七嘴八舌的议论纷纷。
胆子稍微大一些的人,小心翼翼的把昏迷的人翻个面。
隐隐看清那人样貌后,脸色骤然一变。
他猛地收回手,受惊后身体无力发软,一屁股跌坐在地,颤抖着嘴唇道:“是……是、是摄政王,快去请太医!”
听到那人身份,茶楼下挤进看热闹的路人顿时作鸟兽散,生怕沾染上嫌疑。
闻讯而来的摄政王府仆人和巡逻官兵相互交流,行走间周围乱作一团,场面一度混乱。
……
瑞喆起身拂袖,清冷的眉眼凝上一层霜雪,眸底隐隐藏着一丝怒气和杀意。
她沉着脸下楼,带着一众亲卫直奔摄政王府。
等待长公主殿下走远了,茶楼小二才战战兢兢的从柱子后探出脑袋。
小二面带惊恐往后院跑去,嘴里胡乱叫道:“掌柜的,不好了,长公主殿下把王爷踹下楼摔死了。”
……
摄政王府。
瑞喆面色冷漠,带着一众亲卫浩浩荡荡的把摄政王府从门口到里院围了个严实。
院里的美人们误以为王爷犯事了,长公主殿下奉旨带兵抄家,纷纷抱成一团,尖叫声和哭泣声此起彼伏。
堂厅喧哗吵闹,瑞喆眼底覆上冷气,心念一动,手里掐了个诀。
循着气息,瑞喆大步走向后院一间不起眼的小院。
人间三月,正值万物复春,院里花枝累累垂下,芳香惑人,枝枝香瓣迎风摇曳,夭夭桃花灼人眼。
院子的姑娘一身桃红束腰长裙,毫无形象的趴在一只秋千上晒太阳。
旁边小桌上,摆放着数碟糕点零嘴。
树影成片落在她的面颊上,小姑娘睫毛卷翘,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小脸红扑扑的。
粉面娇颜,平添灵动。
藤蔓缠绕的秋千微微晃动,裙摆之下,一条毛绒绒的红色狐狸尾巴闲闲的垂在地上。
轻风拂过春色,小姑娘的桃红衣袖拥风起伏,扬起了悠悠湖面的一点波澜。
方才动静大,竟也没吵醒她。
“阿愿。”瑞喆轻声唤了一句。
天上万年,人间数载,她数不清多少个日夜,她在月下奔赴寻人,山河星光,音讯绵绵无期。
茫茫世间,万载苍田,她走了一遍又一遍。
她的脚步踏过黄泉沟壑,鬼界乱葬,始终感受不到阿愿的一丝气息。
顾愿呼吸微顿,她闻声坐起身来,恍惚的抖了抖发髻上的片片落花。
她抬手困倦的揉了揉眼睛,脑袋晕乎的疑惑问道:“你是谁?紫沅呢?”
岁月穿透时间的相错,眼前之人鲜活的眉眼与数万年前的容貌相互重合。
虚实流动,累计出重逢的心悸。
瑞喆思绪翻滚,她极力压下万年堆积的情愫,快步上前,脚步微乱。
纤细白皙的手指似要挽留,又似徘徊,停悬在半空中,一如瑞喆的心情。
片刻后,瑞喆声音沙哑道:“阿愿,跟我走。”
闻言,顾愿立马戒备的后退一步,面色紧张的看着瑞喆。
两人素未谋面,过往并无任何交往。
眼下,紫沅不在她身边守着,周围的丫鬟也不见了。
这个姐姐表现如此急切,顾愿心生奇怪,十分担心瑞喆是坏人。
顾愿愣神间,瑞喆忽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声音放轻了些,“阿愿,我来接你回家。”
顾愿头顶一沉,传来一阵细微的异样,心下泛起一股复杂晦涩的情绪。
顾愿有些害怕,正要开口喊人,抬头迎上眼前之人的视线时,心里忽地涌起一阵哀伤。
顾愿心里一揪,好像有深埋在心底的记忆破土而出,遗忘在角落的万年纠缠似乎正在苏醒。
她固执的摇了摇头道:“我不走。”
瑞喆不舍的收回手,眼底的波澜逐渐归于平静。
……
“嗷嗷,我不走,我、救命啊,强抢良家妇女了!”
顾愿顿了一会,脑海里想起话本里常出现的画面——贞女面对歹徒的逼迫誓死不屈,起誓对夫君表衷。
顾愿紧紧抱住柱子,应景的大喊道:“我我我我不走!我生是王爷的人,死是王爷的鬼!!!”
瑞喆好笑的看着顾愿,顾愿头皮发麻,手脚并用抱住柱子,撕心裂肺的嚎叫道:“王爷,夫君——救我啊!!!”
瑞喆无奈的向后挥了挥手,亲卫们恭敬的退下,她轻声道:“小满。”
顾愿身体僵住,忽地瞪大眼睛,震惊的连挣扎都忘记了。
她有一个小名,名唤小满。
她百岁生辰时,阿娘去求了三清尊者,尊者亲自为她赐名,以此赐福。
小满小满,所愿皆圆满。
顾愿难以置信道:“你怎么知道的,你是谁?”
她的小名只有阿爹阿娘还有两位哥哥知道,她连银朔星君都不曾告诉过。
宽大的衣袍下,瑞喆的手控制不住的颤抖,失而复得的惊喜让她险些失态。
良久,瑞喆气息稍定,朱唇轻启道:“我是你要找的人,你夫君。”
顾愿被她绕的头晕,狐疑的想:夫君?女夫君?
顾愿思忖片刻,表情有些松动,“你不是,阿娘说夫君长的风度翩翩,一表人才,深受皇帝陛下的喜爱和信任……”
瑞喆解释道:“先皇曾准许我参加科举考试,我是那年的文武状元,太傅曾道,‘瑞喆公主殿下资质出众,气如翩翩公子,如玉如兰,举止大方,言谈有理,乃国之大担。’”
“想来,你阿娘是化用了这句话。”
顾愿心里咯噔一下,想起阿娘以往不靠谱的样子,心里的天平往瑞喆方向倾斜了些。
顾愿慌乱放下抱住柱子的手脚,十分心虚的凑近瑞喆,紧张问道:“你是重殊上神?”
小狐狸忽地靠近瑞喆,表情认真紧张,身后蓬松的尾巴一晃一晃的,煞是可爱。
瑞喆心底一软,弯了弯眼眸,轻轻颔首,承认道:“是。”
得到肯定的回答,顾愿顿时如遭雷击,呆呆道:“我认错人了?!”
想起谢舒所提的圆房一事,瑞喆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眼底划过一丝杀意。
她缓了缓神色,沉声道:“是。”
顾愿沉浸在自己找错人的懊悔中,她在摄政王府蹭吃蹭喝蹭住一个月了,期间她还偷吃了王府后厨的无数只烧鸡。
她花钱无所顾忌,身上已经没有银子了,她赔不起这一个月内的开销。
顾愿越想越心慌,两只狐狸耳朵焦急的乱动着。
脑海里忽地灵光一闪,顾愿终于想起了不对劲的地方。
她猛地后退一步,瞪大双眼道:“啊不对,上神历劫怎么会有记忆,你骗人。”
神仙下凡历劫之前都是需要封闭记忆的。
阿娘一贯豪横,醒来就把她扔下凡界,没让司命星君给她封住记忆。
瑞喆静静的看着顾愿,眸色翻滚着顾愿看不懂的伤感。
春色渐渐撩人,繁花在绿叶之间簇拥盛开,花枝迎风轻轻摇曳,暗香盈满袖。
瑞喆垂下眼眸,淡淡道:“因为我在凡间等了你三百年。”
顾愿一顿,小脸忽地憋的通红。
她很想问为什么,她想不明白,“带着记忆历劫”和“在凡间等了她三百年”有什么联系。
见瑞喆的脸色不虞,顾愿默默咽了咽口水,美人姐姐看起来很生气,她不敢问。
顾愿悔恨的想原地打滚,她自知理亏,心虚弯下腰,态度诚恳的说了一句:“对不起。”
瑞喆一双凤眸里是化不来的郁色,她伸手捏了捏顾愿放平的两只耳朵,再次问道:“跟我回家?”
两人距离有些近,瑞喆的气息堪堪落在顾愿额头上。
顾愿耳朵有些烫,晕乎乎道:“好。”
顾愿主动握住了瑞喆的手,瑞喆第一次感受到掌心温软的真实触感。
重逢之景一如当年,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冥冥之中,又似乎有什么变了,不复往昔。
她等顾愿出现,等了无数年,宿眠花开了千年,落了千年。
她站在树下,等了一人千年又千年。
等待的过程漫长,最是磨人,她不知阿愿何时会出现,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
四海之中,轮回之外,她能做的,只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