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戚回到殊熙殿时，洛沐沐已经歇下了，过了子夜，一切都寂静得有些可怕，南戚随手将手中的甜酒轻歇到桌上，便看到了毕岳蹁跹而来，南戚抬了眸子，毕岳烧灼自身为他带来了消息。
“方才察觉到了尊上的气息，可是尊上还未眠。”一语落，毕岳在顷刻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进来吧！”南戚沉下心思，整个人多了几分慵懒，沉吟而道。
穆慕很快便到了阁楼，朝他微行一礼后，立刻呈递上了一册书卷，“这是整理好的仙选名单，上面的都是能通过考核之人，还请尊上过目。”
“叶儿办事，不必过我。”
“是”，闻言，穆慕只好上前将书册收回，“尊上让我查的事我查了，瀛阳界一直避世，查不出有用的信息，关于洛水的传言，更是毫无踪迹可寻，恕穆慕直言，尊上若是真想了解一二。”
穆慕肉眼可见的一顿，毕竟要说的事情可能会触到南戚的逆鳞，思量再三，穆慕特意放缓了语气，“只能是世尊了。”
南戚听到那个人，目光微颤，他为什么这么看不惯那个人呢？或许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江旭?溟途是江家人，而他曾在无意中察觉织莫晗所做之事与江家脱不了干系，瀛阳界说好不问世事，袖手旁观着他师父一错再错，最后尸骨无存，看着乱世平定得差不多了，却不忘安插个人留在南阳，不管他有何目的，他从心底瞧不起他，从不想与他扯上过多的交集。
穆慕退下后，南戚一个人在亭院中思考了很久，或许真该和他好好谈谈了。
昇悟殿，一道蓝光进入殿内，大殿微弱的烛火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桌案上之人缓缓睁开双眸，南戚已经站在了窗口，面向院落中的花树，身影别显几分凄清惆怅。
“天尊这么晚还没休息？”倒是南途先开了口，温文尔雅的神姿染上了琴木旁燃的一缕熏香，氤氲袅袅之间，更显仙风道骨。
“昇悟殿亮着灯火，我又怎敢歇下！”声音回得有些冷，南戚从始至终未看他一眼，毕竟依他心中所想，实在是接受不了这副装模作样的丑态。
“天尊说笑了，这世间可没有人能配得上天尊的一个敢字。”
南戚懒得跟他拉扯，“好了，别拐弯抹角了，既然等着我，那便不用我多问了吧。”确实是等着，诡伐失控之后，南途便知道他会来，只是确实没想到，会让他等这么久。
南途颇为平静的翻开了茶杯，有客而来，自是以茶相待，倒不倒是一回事，他喝不喝是一回事，“并不是所有疑惑都会有相应的答案，要看天尊心中所想。”
南戚脸色拉得很沉，犹豫之下，轻而带过，“好！江家和洛水之间有什么关系。”
似乎有些意料之外，不过似乎也别无区别，南途随手将倒好茶水的杯子移朝外，才悠悠而道，“想不到她竟然会告诉你洛水，洛水是江家的圣地，仅此而已！至于她的到来，江家无权知晓。”
圣地！无权知晓！不知为何，关于洛沐沐的一切，南戚心中一直有个朦胧的声音，告诫他不可多问，似乎再深一步便是深渊，此行关于她的事情，他必定得不到多少有用的信息，那感觉好似来自看她的第一眼，又错像生于自己的内心深处，实在是谈不上从何而来。
“那你呢？”
南戚问的有些漫不经心，似乎并没有多在意他的回答，不过这位从来都是从容自若的南途却是难得的微微一顿，“我确实有自己的目的，不过别担心，我只是来寻一件东西。”
“我确实不关心你的目的，只是这目的是你？还是江家？当年我师父的事，江家又知晓多少？”
“原来我猜得没错，你心中对我的芥蒂，来自江家。”南途说完深吸一口气，“关于他的事情，江家自然知道全部！”
……
明明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黑夜，却紧接连发生着许多预谋暗忌，织阳界，奕恒阁。
男子步伐轻盈，清高自若的神情之下，步步都踏得小心翼翼，微微欠下身姿唤道，“阁主。”
奕恒阁阁主右手盘了什么东西，躺卧于高大的座椅之上神情松散，“你来了。”
“不出意外，殿下他们明日就可到达南阳。”
高座之人思量片刻，字语缓慢顿挫，“桦伍日，他有何动静。”
阁主问得没头没尾，好在桦伍日足够聪明，大会那日便看出了阁主对无幻青莲的态度，特意留了个心，“六长老那日将莲花方签留在了大殿后便直接回了蒲阳界，没有阁主的召唤，他除了采种一些药草，基本上都不曾出塔蒂山。”
阁主问言，手中的动作一僵，睁开眼将视线审视在了桦伍日身上，良久才悠悠松了煞肃的神情，“竟然如此淡定？让你办的事办得怎么样？”
“回禀阁主，这……”
看到桦伍日如此拖拉，阁主心中留了底，“无妨！”
“是，前不久忏家家主离世，忏家内部便开始了内乱，他们安插在殁君山附近的人都大多被调了回去，不过几百年来，织阳城内的巫咒之力丝毫未减，别说进去，想要靠近都难，实在是找不到机会。”
“又是这样，之前一个小小的忏家挡着，现在又是这样的借口，要不本座起来你直接坐这个位置好了。”
“哎！大言不惭呐，阁主这是说得哪里话。”虽然话语过于放纵，可眼观四下，桦伍日一直对阁主保持了足够的敬意，甚至不敢多抬起头，阁主见了他那副委约的姿态，心中的怒火才不至于冲破头颅。
“哼！但凡你不够聪明，本座早砍你好几个脑袋了，忏家不是有预备的家主吗？怎么这么久还没有结束。”
桦伍日闻言，露出一抹似有似无的奸笑，“伍日也在诧异，不过据可靠消息，忏家最有威望的长老白韵受重伤闭关，那预备人选忏臣愈便不再离政事，如今忏家一分为二，一边是继续支持忏臣愈，另一边则是以忏文山为首。”
“呵，果然你又知道，你啊！……”阁主虽有些不满，不过他是了解他的，对于别人来说，权力过大是种威胁，可桦伍日不会，毕竟他可真是太聪明了，他敢如此毫无保留的说出来，定是笃定了这样的信息不会为他招来祸害。“不过也在意料之内，想不到忏文山一把岁数了还不死心，这么大的内乱，那个人还不出面管管？”
桦伍日默默摇了摇头，所说之意尽在眼底。
阁主若有所思，瞬间扬起眸色沉吟而道：“差不多了，开始你的计划吧，记得带上他。”
看着阁主重新歇闭上了双眼，桦伍日不便多做打扰，正准备出声告退，却被阁主抢了言，“桦伍日，收好你的尾巴，不该动的人不准动，不要妄想轻易揣测他人的想法，睁只眼闭只眼，不代表任你放肆了，你够聪明，有些事情不必我多说。”
“伍日知晓。”桦伍日悠悠退出了房间，这才端正了神姿，望了一眼肆旦吞噬万物的暗夜，嘴角不禁浅浅一扬，又是一副运筹帷幄之姿，似乎得到了什么确切的答案，果然，他又猜对了。
殊熙殿
天微微朦，阁楼的桌案上已经摆上了长净的宣纸，笔砚墨色，难得，洛沐沐竟然比南戚早起，早早的将整个桌案占为己有。
南戚远远看到了洛沐沐小小的身影，面露欣慰的走上前去，刚好见到了洛沐沐笔下俊巧精妙的五官，“你这是？”
洛沐沐见他，眼神依旧塌陷无神，失落而道，“昨日见到你徒弟的画像，我还想着借个方法，现在看来，我是没那个能力画得出他的样子。”
洛沐沐说完便整个人趴在了宣纸之上，墨迹已经干透，可见酝酿许久，“奇怪，明明看你画得挺容易的，不是说灵力能推动笔墨游走吗？为何我画不出我心中之景！”
南戚听此瞬间明了了大概，轻轻朝着她对坐而下，“笨啊你，所画之境凭人心中的境意，以及对每一笔轻重缓急的理解运用，作画岂是你想得这样简单，要是随随便便就能画好，还要我这画师干什么！”
“你！画师？”
是啊！所有人都只知道他是南阳界的天尊，是曾解救灵力限制的战神，他有这些尊称就足够了，何必在意多个画师的标签！
见洛沐沐心中的疑虑，南戚将目光移到了阁楼之外的一方景色之中，“一样的事物，画师眼中一般是别样之景，若你用入眼之景物作一副画，你会如何来拟这境？”
新色暖阳微微，晨风轻轻拂过，洛沐沐顺着南戚的目色，入眼的是一方屋檐，几枝枫叶，朱漆雕栏，砖红暗墙，之前从未察觉，除了他新积的池湖，一切皆是红色，洛沐沐眼眸有些逃避，似乎并不愿多沾些红色，“若我来拟，我只画这枝池莲。”
“池莲？”南戚神色温润，每次纵情于画境，他身上都会流露难得的儒雅，谦谦君态，南戚目光锁在那株含苞的白莲上，得到了日光的滋养，泛白的叶片浅淡出了绿意，花苞梢头，也染上了微微的粉色，静默良久，“如此，那你所见，花苞藏了它什么颜色？”
洛沐沐凑近了几步，缓缓蹲下了身，可就在触到它的一刻，无数画面瞬间袭满了洛沐沐的脑海。
原来她生有神识，是关于她一生最重要的记忆碎片，“慕依晨……她好美！”
“什么？”南戚脸色微疑，确认了洛沐沐并不是对他所说，并识趣的没再打扰。
红日之下，池莲舍弃了所有的叶片残枝，苟存于一滩死寂的血水之中，直到一席裙裳入了视线，藏在衣袖中的玉手筋骨分明，皙白纤长，没有嫌弃肮脏的腥水，将她轻轻捞起，藏于手心带出了那片人间炼狱，养在了一片星河静夜之中，那里没有浓浓的血腥污秽，而是四散充盈的灵力，一切都纯洁得犹如一处仙境，可那人再来时，似乎完全记不得是他将她带到了这里……
再接着，眼前已经是一片圣洁的宫宇，好熟悉，她认得，这是南阳，她看到了慕依晨的容颜，好美，容颜不可与世间万物作比，可是，倾城绝艳，娇韵怯怯，比她见过的一切事物都要美，一头银白的齐腰长发，可偏偏，发梢染上了池莲的粉色，她着了一身洁白的锦衣华服，眼眸微陷，骨子里一股温柔贤淑，端庄大方的步步向她走来，一颦一笑，沁人心脾，看这阵仗，似乎是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视线跳远，洛沐沐快忘了，她身侧有人，而这个人，她认得。
洛沐沐久久不能回神，似乎是不敢相信，可不知不觉中，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有些说不清，好像是委屈，怎么会有委屈？明明全是愤怒！不可否认，隐约中夹杂着一丝痛心，仿佛是欺骗，也许是背叛，或是……莫名而来的忘却。
洛沐沐情绪失控，身上的灵力喷涌而出，竭尽全力平复着她的心境，可是，似乎并没有多大的用处，女孩突然转过身瞪住南戚，“你到底忘了多少事情！”
洛沐沐的眼眸布了血丝，是哭红了眼？南戚一措，心中顿是心疼，“你怎么了？你在跟我说话？”
洛沐沐脸色一严，可泪水却已是止不住的往下掉落，明明与她毫无关系吧，怎么会生了这么大的情绪，她自己也搞不懂，在这空隙，南戚急忙起了身，忧心忡忡的朝她靠了几步，却瞬间又被洛沐沐喊在原地。“别过来！记忆说丢就丢，还理所应当的装作一脸无辜，说到底，还是你太弱了。”
洛沐沐不会明白，她带入的是慕依晨的心境，南戚在慕依晨心中是拉她出炼狱的救赎，可他便不知晓池莲有着神识，慕依晨对于南戚来说，仅仅是随手捡来的花草，记不记住并无任何区别。
南戚一脸无辜，却也不敢再多说一句，自省思索一番，实在是想不出个所以然，他确实失了许多零散的记忆，可是，五百年啊！怎么可能记得住那么多事情，无关紧要的记忆，丢了也就丢了，这是他曾以为的。
洛沐沐守得很严，什么也没透露，而他纯属瞎猜，是永远不会猜得到她为何而烦心。
她曾说过，那股灵力治愈的感觉很像落花，除了清凉舒心，更多的是一种温柔与心安，不消片刻，洛沐沐心境便被平了许多，那股灵力还是太了解她了，可她真的很讨厌这种被控制的感觉，明明是自己的情绪，为何还要他人的灵力平息。
洛沐沐冷静了许多，原来他有妻子，可这不正是自己所求吗？交心不谈情，南戚站得离她不算太远，那股灵力在悄无声息中已经流向了他的身边，洛沐沐见此，烦心的一甩衣袖，可灵力终究不属于她，不会听她摆布，却也察觉到了洛沐沐身上的怒意，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到底为何要生这么大的情绪，明明只是见了他的婚礼，洛沐沐从南戚身边擦过，悠悠走到桌案前蘸了墨色，在画卷侧旁写下了四个字，全程一气呵成，不带一丝犹豫。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南戚习惯了这样的小心翼翼，似乎知道他对她来说有多多余，在她身边不敢出一声，南戚追着洛沐沐的目光，看到了画卷上的一笔一划，“洛水城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