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林声涛涛，树影迷乱，隐约鸟鸣声，或清晰或淹没。
阳光驱尽山林寒意，落在皮肤上暖融融。
时间流淌一下子充满希望般的暖意。
修行界中，寒来暑往，四时有序，万物在时间长河中生长、消亡，在人看不见的地方繁衍轮回。
世间缘起又缘落，恩恩怨怨轰轰烈烈，又随风消散。
万物与她无关，剑下这几人其实与她也毫不相关。
只有她自己，与她息息相关。
仇或不仇，杀或不杀，都是她一人选择，只与她一人真正相关。
周沐的痛苦哀嚎，王珏的绝望麻木。
这些都是他们自己选择的，是她造成的，却与她不相关。
封禾忽觉眼前现实荒诞，兴致卸了大半。
走到凉席，坐下。从空间戒指里拿出一方帕子，垂首细细擦拭剑身上的血迹。
一点点，仔仔细细。
把污浊擦净，再涂上灵液。
她沉浸在擦拭的动作中，思考放缓，神识集中。
未来会害她的不会只有眼前几人，大道漫长，阻碍万千。
知晓此次生死，是幸，也非幸。
如今，这一秒。
人未杀她，她已伤人。
这一秒做下选择，下一秒承担结果，然后下一秒又做出新的选择。
上一秒不是负担，仅仅是一段经历，一段过去了的经历。
没有人可以评判她的对与错。
罢了，罢了。
垂头沉思，心神最为集中之时，一阵眩晕感袭来，她猛然被拉入一处玄妙境界。
好似是进入了一方独立领域，周遭景象，毫无空间实体感。
封禾宛若置身星幕之下，黑水之上，宽阔看不到边际。
粼粼涟漪，晃晃星子。
水与天之间。
一面面银色镜子重叠。
镜中镜，人外人。
千千万万个自己层层叠叠。
她注视她，她注视她。
忽然之间，一声铜罄清凌凌回荡。
打破诡秘氛围。
所有的她如同静止停歇的蝴蝶群被惊动一般，狂舞迷乱，身影重叠，斑斓色彩晃迷人眼，领域像刮起彩色狂风，群魔乱舞。
面目或狰狞，或祥和，或肆意，或冷漠。
最终充满整个空间的各色的她以漩涡状朝一个点飞速汇集，最终聚成一个祂。
与她一模一样的祂。
祂双眼微阖，整张脸色彩诡异，像杀尽阻拦者突兀出现的地狱恶鬼，浑身笼罩浓浓黑雾，一身玄色衣袍，鲜红血线刺绣，刺目可怖，摄人心魄。
唯有眉目中笼罩慈悲佛气。
眼眸缓缓睁开，赤光鎏金般的瞳仁静静注视着。
祥和、慈悲、无情。
封禾感觉祂不是在看她，而是她身前虚空中的某处。
金色眼睫毛浓密，微微颤动，眨眼之际，如同一只金色蝴蝶双翅一抖，飘然落地。
一瞬间，封禾仿佛正经历一场陷落，于清醒中失重。
只觉心上裂一道缝，天空夜幕镜片一般碎裂，漫天星河坠落，无数闪耀流星拖起流光，片片朦胧星尾，落进她的身体，落进她的心，落进这条缝。
浓郁星光裹挟无数灵力灌进封禾身体。
灵气奔涌，在经脉中游走流转，三十六小周天成一大周天，循环往复。
星光融筋骨，洗涤血肉。
大雨解干涸，消除空落落的饥饿感。
修道先修心。
漫漫修行不背此衷，污浊尘世不违此心。
顿悟，机缘使然，厚积薄发。
是天道给予的奖赏。
林声飒飒，惊破了静止时间。
钟已敲完，声已远去。
回音依然深沉醇厚。
现实世界中的声响才渐渐清晰，。
“师姐，师姐，封禾师姐。你给糯糯出来。”
“交出阿兔，饶你不死。”
“你出来啊，坏蛋。”
是阮糯糯拿着扩音灵器在山脚叫嚣。
然而声音传入院子里，却无人在意。
倒地几人哀嚎的、绝望的、麻木的、自厌的、沉溺的，无人在乎心爱小师妹的声音。
此时的封禾，
星光流转刚刚结束，正处于玄而又玄的余韵中。
灵魂出窍一般，失重感未消。
恍然间听闻此声，心念微动。
剑出鞘。
御而行。
瞬息功夫，划破空气，已至阮糯糯面前。
木雕一般，无半分灵力气息。
肃立。
阮糯糯见人来，立刻上前，
“师姐，你把阿兔藏哪了，是不是你害了我的阿兔，师姐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可以冲我一个人来，为什么要伤害我的阿兔。”
“师姐，”
手臂挥舞，动作夸张剧烈，嘴唇开开合合，声音烦乱。
倒映金封禾眼中。
如同时空错乱，阮糯糯身影骤然远去，远去，远去，直至成为一个小黑点，淹没在白色中。
又猛然拉进。
雪白纸张点下一滴墨点，飞速晕染，无限扩大。
阮糯糯开合嘴唇中声音渐小，趋于模糊，归于无声。
阮糯糯的面孔缓缓变换，变成她最熟悉的脸庞。
是与她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
不同于刚刚玄妙空间中黑雾萦绕，杀意沉沉的祂，
那双一模一样的眼眸里，闪着细碎又温暖的光。
澄澈眼眸，好像已经知晓了所有，理解了所有，包容了所有。
也包容了面前无悲无喜、一模一样的自己。
如此温柔，强大且震撼。
她微笑，带着释然与鼓励。
温柔话语落入耳中，一字一句带着浅浅叹息。
“师姐，该杀我了。”
该去拥有未知的人生，全新的道心。
该去拥有不同的这一秒的自己。
这一刻的封禾眉目与祂竟显露出几分相似。
菩萨般无悲无喜，面色冷淡，不怯不恼。
嘴唇轻启，如同悠扬梵呗声，似是从远古传来，空灵飘渺。
“这一秒，我杀你。”
这一秒。
不带任何感情恩怨的。
单纯的。
挥剑。
杀她。
也杀了自己。
那个记忆里死去的自己。
那个喝下毒药的自己。
那个直到最后仍把一丝希望寄托师尊身上的自己。
平直一剑，简单朴素。
和过往四十多年练的每一剑相同。
杀气，弧度，剑意。
一一俱全。
然形无光，意无懈。
至梵，至简。
人若无魂，剑若生灵。
此剑。
可谓封禾四十年最完美一剑。
最简洁一剑。
剑落，
头颅坠地。
神魂碎裂。
阮糯糯，
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