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4年,雨村,小雨。
垂暮的老人坐在太师椅上,闲听雨打芭蕉声,微风拂过,吹起他的鬓角,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
门框上,倚着一个抱刀的年轻人,他五官挺立,眼神淡漠,好似所有的事情都入不了他的眼。
良久,老人开口,“小哥,带我去胖子那儿吧。”
张启灵“嗯”了一声,语气并无任何起伏,但就像一缕风,飞向远处,带着不可微察的遗憾。
无邪今年已经67了,脸上满是皱纹,只是骨相气质还在,看得出年轻的时候颜值应该不错,只是岁月不饶人啊。
张启灵背起无邪,一步一步往深林里去,湿润的泥土粘湿了他的鞋子。
那后山上,有一座小坟包,那是胖子的墓,他比吴邪走得早。
没办法,当年下墓的时候,胖子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到后面,哪怕无邪身体不怎么好,胖子还是走在吴邪前面。
胖子的墓旁边,有一个土坑,那是无邪还有力气的时候为自己挖的。
他让张启灵把自己放进去,他躺在土坑里,细雨绵绵的打在他的脸上。
来的时候,无邪没有让小哥带伞,也没有让他带雨衣,他大约是撑不过今天了,淋点雨就淋点雨吧,胖子不在,没人说他。
张启灵坐在土坑旁,看着无邪。
无邪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话,“等我下去了,就能陪胖子打牌了。”“黑瞎子那边我嘱咐好了,等你失忆了,他就会把你拎回去,可别再给别人当黑奴了。”“张家那边,没几个人认识你了,如果他们还来找你,你就走远些,可别被他们给骗了。”
他要死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哥,小哥虽然武力值爆表,但谁叫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格式化一次,失忆的他三岁小孩儿都可以骗上一骗。
他说着所有小哥需要注意的事情,哪怕他知道,小哥会忘记。
不过没关系,他早就把他的大半家产给了黑瞎子,让黑瞎子看着点儿小哥,别让人把小哥给拐跑了。
虽然,他那舍命不舍财的便宜师傅大多数时候不靠谱,但关键时候黑瞎子还挺靠谱的。
突然,无邪噗嗤一笑,他觉得自己说这些东西,就好像老父亲临终前放心不下自己的傻大儿,把一切自己能嘱咐的全嘱咐了。
张启灵的帽檐轻微一动,露出那双亘古不变的眸子,看向无邪。
无·读灵机·邪知道,小哥是问他在笑什么。
他没有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当然,他才不是因为怂这老小子,他只是不想临死改变自己在小哥心里的形象。
无邪说话地声音越来越小,他本来以为还可以多陪小哥几年,可常年下墓受伤的后遗症,老了就一涌而上,麒麟竭都护不住他了。
死了也好,死了就可以去陪胖子了。
无邪曾经想过,自己死后,他会有什么表现。
在吴邪的印象里,闷油瓶就跟活神仙似的,无论什么感情都很平淡,他或许会在意自己和胖子的小命,也会尽力去救他所有能救的人,但无邪很难想象,如果自己死了,他会悲痛成什么样子。
倒是胖子会哭得惊天动地的样子无邪能想象得到。
只是可惜,胖子走在无邪前面。
胖子走的时候闷油瓶只是在他的坟前默默守完头七,似乎不在意胖子的离去。
只是无邪知道,总是在院子里发呆的闷油瓶,会在不经意间看向远处的石墩子。
胖子在的时候,总是坐在上面中气十足的吆喝无邪出来干活,或是和隔壁大娘小声讨论村里的八卦,晚上坐在那儿泡他那陈年老猪蹄。
闷油瓶心里终归是有胖子的。
“小哥……”无邪最后一次轻呼他,他还有很长的时间,他终将忘记自己。
南方的雨细细绵绵不绝,无邪走马观花地看完自己离奇曲折的一生,倒在了三月的春泥里。
张启灵一铲一铲的埋掉了他的挚友,此后天地间又只剩他一个人了。
他这一生遇人无数,无邪和胖子是他见过最愚的两个人,为了一段友谊,将一辈子都搭给了他。
可他们的一辈子,不过是他漫长生命的一段插曲。
他靠在无邪墓碑旁,抱着黑金古刀,帽子压住了他的碎发,将那双眼睛隐入黑暗。
他的心一直堵着,胖子的离开砸开了一半儿,无邪的离开又砸开了一半儿,他想起雪山的狂风,现在在他心底肆意横行。
无邪的头七一过,张启灵就回到了那栋小院子,院子里的东西都没有变,只是多了一些灰尘,常住在这儿的人少了两个。
解雨晨曾过来看过,他的身子还很硬朗,坐在无邪的墓碑前数落他的一生,最后天暗了,他得走了,才轻叹一声,离开了。
黑瞎子跟在解雨晨后面来的,他带了一卡车的东西,纸币、纸豪宅、纸美人……他说无邪在的时候享受不了这些东西,死后全部烧给他,当然,钱是解雨晨给的。
他看了眼倚在门框前的张启灵,他们同为长生之人,他们都知道,身边所有的,总有一天会离他们而去。
只是分时间的早晚罢了。
黑瞎子看得出他的友人在痛苦,他没有多言,在死亡面前,再多语言都显得那么苍白。
何况,他们早已看惯了生死离别,难过,会有的,但终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淡化。
后来,每隔一段时间,黑瞎子就会打着看望孤寡老人的名号,带着一堆从解雨晨那儿顺的水果,在那座院子里住两天。
从三个月一次,变成半年一次,一年一次,黑瞎子变忙了,他来了就找张启灵抱怨,“花儿也都那么大把年纪了,还当自己是小孩儿呢?到处乱跑,害得我到处揪人。”
解雨晨八岁当家,有自己的沉稳,也有自己的高傲,他是不想身体腐朽在那解家大院里,像是古代高门的奴隶一样,生也困在哪儿,死也困在哪儿,看着自己的身体烂进砖瓦里。
所以才全国各个大墓跑,想死在墓里,也算给自己的一生画下一个句号。
虽然黑瞎子深知生死有命,也知道解雨晨的想法,可是,当在意的人要离去时,还是会想尽办法挽留他,就像当初的张启灵一样。
黑瞎子还算幸运,他还有办法挽留。
可,一心向死得人,谁又能留得住。
一年大寒,解家伙计上门,解雨晨死了。
张启灵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是头七的最后一天。
沉闷的黑白灵堂里,一束火红的秋海棠格外显眼,张启灵大概猜到了是谁送的了。
他绕到后院,果然看见叼着烟裂开嘴笑着的黑瞎子,打火机在他的手里怎么都点不着,手抖得厉害。
“瞎。”
黑瞎子听见声音回头,便看见张启灵。
张启灵一直看着他,黑瞎子知道,是这个成天cos哑巴的好友在无声安慰他。
那根烟也点上了,黑瞎子深吸一口,吐出一口烟圈,“我没事儿。”
逝去的终将会逝去,无论他如何挽留。
这些事情,很多年前他就已经想明白了,不是吗?
解雨臣死后,黑瞎子和以前一样,时不时接接单子,探探墓,只是比以前更不要命了。
黑瞎子生性自由散漫,他想做什么,就一定会去做什么。
张启灵不会劝阻。
长白山里的东西,还需要人镇守,每隔一些年,张启灵就会独自一人启程去长白山,一守便是十年,出来之后忘记从前种种。
黑瞎子总是能在他几乎要被别人骗的时候找上他,把人给拎回雨村小院儿,扔点儿食物就离开了。
他也不担心这个失踪专业户会不见踪影,哑巴每次守完十年回来,脑子里一片空白,最想做的是找回以前的记忆,雨村的那座小院里,有他最珍贵的回忆。
两人也不清楚他们活了多久,只记得,时间长到,黑瞎子的对家几乎死了个干净,长白山里面那东西已经快死了,张启灵提前从青铜门里出来了。
从长白山下来,他的记忆还没好被完全清空,他记得,会有一个戴黑色墨镜的男人找到他,完成他一个故友承诺,带他回家。
本以为,他会找很久,却在雪山脚下的旅馆大门旁,看见了。
黑瞎子坐在石街上,衣裳有些褴褛,手里的棍子百无聊奈地敲着地板,发出响声。
关于他的记忆在张启灵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轻唤一声:“瞎。”
“哟,这不是哑巴吗?怎能提前出来了?这是在里面表现得好提前释放了?”
张启灵不懂黑瞎子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他下意识觉得,不是什么好话,所以没有接话。
眼前的男人似乎也习惯了,只是说了一句跟着他,便敲着手里的棍子,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往一条无人烟的路去了。
张启灵跟在他的身后,不问缘由,不问过往,不问方向,不问终点。纵使他心里又很多疑惑,比如,在他零散的记忆片段里,眼前的这个男人,明明不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