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封宴回。
他还是那副清冷沉着的模样,似乎被宿鸢反手摆了一道这件事,并未影响他分毫心情。
他也是直到景林公墓的收尾,才知道,原来和宿鸢合作的,并不止他一个人。
他也从来都不是特殊的。
封宴回,如今已经正式去掉了职级前的那个副字。
前途无量,是人们提及他最常用的一个词。
这样一个人,天生就该在云端上,天生也该有自己傲气。
可此刻的封宴回,只是平静和宿鸢对坐着饮茶。
直到,那一壶饮尽。
这场见面,似乎也到了不得不结束的时候。
“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宿鸢轻声道。
明明从明面上看,是她摆了封宴回一道,让封宴回成了为她冲锋陷阵的枪。
虽说最后双方都得了利,但几乎不会有哪个上位者可以接受合作者设了双重局,而自己全然被瞒在了另一重局外的这个事实。
可如今,却是宿鸢反问封宴回这句话。
封宴回沉默了片刻,而后摇了摇头。
宿鸢了然。
“那以后,就不必再见了。”
这句话,是说给封宴回,更是耶律云霆。
宿鸢不知道,为什么耶律云霆的神识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但是从见到封宴回的第一面,她就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而后的合作,一方面是顺势而为的合适选择,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测。
果然,封宴回就是耶律云霆。
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能够精准跟着自己来到了这个世界。
但宿鸢能察觉到,他眼神中的感情不是做假的。
可惜,宿鸢不能也不会接受。
他的来历成谜,对于身负血海深仇的宿鸢来说,这样的一份感情,太过沉重。
如果是在之前,师尊还在,宗门兴盛,那时的她天不怕地不怕,一段感情而已,她便是赌输了,也只当炼心。
可如今,不行!
同门们被虐杀炼魂的情形,每日入睡,都会在梦中出现。
师尊自燃命火送自己离开的场景,每次想起,都是刻骨铭心的痛。
一元宗,如今只剩下了自己,也只能靠自己,为那些人报仇雪恨。
所以,宿鸢不能赌。
她的命,不光是自己的,更是所有宗门惨死的同门的。
她不能允许一丝意外出现,诸天小世界的神识收集完成后,她还有许多事要做。
宿鸢起身离开,直到身影消失在了封宴回的视线中,她从头到尾,一次都不曾回头。
封宴回垂首苦笑一声。
他也不知为何,死后还能重来一世。
或许是神明真的听到了他临死的祈求,他来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伴随长大,慢慢解锁了曾经身为耶律云霆的记忆。
直到那次生日宴上的初见,他记起了一切。
可惜,即便两人都记得一切,有些事也注定不会有结局了。
就像上一世至死也没说出的那句喜欢,这一世,也不必说了。
相遇,已然很好了。
人,不可太贪心。
像天上皎月的孤冷高洁,像盛世烟火的须臾灿烂,可望不可即,可即不可得。
这或许就是自己注定的结局。
封宴回摸了摸脖子上挂着的项链。
那吊坠,是生日宴上宿鸢送给他的谢礼。
那枚芯片。
于宿鸢而言,那是合作的开端。
于封宴回而言,那是两世数来,她送自己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礼物。
世间遗憾那么多,他终究,也不是特殊的那一个。
在那之后,宿鸢专心投入了自己的演艺事业。
《天下无双》的票房口碑双成功后,她却出乎所有人意料,接演了一部小成本现实主义电影。
并且,为了这部电影,瘦到形销骨立,更剪去了一头长发。
在所有人的不看好中,电影《不完美》正式上线,并且,成功引发了社会铺天盖地的讨论。
这部电影中,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宿鸢那曾经荧幕之上惊心动魄的美貌。
她只是一个总是畏缩低着头,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不完美,对自己的家人和男朋友满怀愧疚之心的女孩。
这部电影,让所有人第一次明白了一个词,精神操控。
比起身体上的伤害,打击一个人的自尊,摧毁她的独立思考能力,到最后从精神和肉体上彻底控制甚至毁灭一个人,这样的伤害,看似不动声色,实际才是发生在所有人身边,最可怕的事。
到最后,原本的那个人被彻底“吃掉”了,只留下了一副皮囊。
电影的最后,宿鸢饰演的女主角在遭受了背叛、欺骗等数重刺激后,选择用最暴力的方式斩断了那层控制。
血淋淋的屋子内,她坐在那里,等着属于她的制裁。
看着冲进屋子内的警察,那个早已经在精神的操控下失去自我,成为一具“皮囊”的女人笑了。
“不完美,大家都是不完美的,都一样。”
你看,你曾经高高在上操控我,如今却成了七零八落的碎块,你也不完美了。
这部电影取得了空前浩大的社会反响。
被贬低、否定一切,进而产生对自我的怀疑,否定自身的存在。
这样的现象,不仅存在于恋爱和婚姻中,职场中、亲子关系中,几乎每个人都能找到这样的窒息时刻。
但其实,每个人本来就不会是完美的。
高高在上指责旁人的那个人,其实也不过是不完美的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员。
这部电影带来了许多自我意识的反思和崛起,女主角惨烈的结局,也让不少人心惊,并开始学会说不。
不完美没有错,错的是指责你不完美的那个人。
靠着这部电影,宿鸢在二十五岁这一年,拿下了影后的大满贯。
一片封神,是影史里最年轻的一位传奇。
当然,她的征途还未完成。
宿鸢是在自己六十岁那年正式息影,她每年都保持着一部片子的产出,留下了无数经典角色,更由电影到生活,影响了无数人的选择和一生。
息影那一年,她将所有资产,尽数捐给了电影协会,成立了宿鸢电影基金,用以培养和挖掘更多的年轻人走进这一行业。
而此后的四十多年里,从这里走出了无数的名导和天才演员。
似乎,宿鸢一生对电影的热爱,在此被无限延长了。
她一生未婚,将全部献给了自己所爱的事业,息影之后,便再也未曾有人见过她,直到五年后,由她曾经的经纪人张楠对外发出讣告,宣布她离世的消息。
而一处安静的老宅内,封宴回也看到那封讣告。
他在几年前因为身体原因便退了下来,虽然曾经坐到许多人一生渴望不可及的位置,但如今,他却选择褪去浮华,在这样一处僻静的宅子里独自养老。
他种了一院子的鸢尾,每日亲手打理,从不假手于人。
这鸢尾,她从不知晓,也从未看到过。
四十年了,他们从未再见过一面。
封子行在三十多年前去世的时候,曾经拉着封宴回的手,低声道,“别等了。”
那时候,封宴回已经做到了A省的执行长,却依旧孑然一身。
封子行这一辈子都坐在摄影机前观察人,自然看出了封宴回心中那人是谁。
可封宴回只是摇了摇头。
“我没有等。”
早就知道结果的,不叫等。
他只是,按照心的方向,做自己想做的事罢了。
第二日,封宴回的生活秘书上门,却发现封宴回睡在一院子的鸢尾花中,已然没了呼吸。
左手手心,牢牢攥着一枚吊坠。
鸢尾花的花语,是暗中仰慕,绝望的爱。
她终究,没有看到花开。
就如同那始终未说出口的爱意,终究还是没有等到见到日光的一天。
月影轮轮而过,海浪奔涌向前,终是,遗憾的吧。
月映山海阔,独独不照我。
顺利回收了这一世的碎片后,宿鸢再睁开眼睛,还没等反应过来,一股剧痛从胸口传来。
身下,似乎是什么冰冷而僵硬的东西。
勉强撑起身子,宿鸢才发现,自己居然,是躺在一处乱葬坑内。
左胸口,是一处被贯穿的剑伤。
而身下,是无数摞成山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