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事故
仲夏的一场暴雨，把工地浇的泥泞不堪。雨水倒灌，地下室涌入了大量积水。因为排水不利，出现了地基沉陷的现象。梅监理在巡楼的时候发现了问题，赶紧上报给甲方。甲方派了一个工作组进驻工地，督促总包方立即整改。地基沉陷超过五公分就算重大责任事故。负责土建的一家分包公司被勒令退场。钱经理是项目部管生产的副经理，自然也受到了牵连。预案落实不到位，雨天补救措施不得力等罪名都扣在了他的头上。项目部经理被停职，整个工地陷入停工整改状态。
地下室的水被抽干后，一片狼藉。我陪着钱经理连着两个晚上没合眼。他问我：“为什么水会倒灌？”
我说：“你是不是脑子受到啥刺激了，这个问题还用问吗，这是土建上的一起典型的责任事故，是管理上出了问题。”
钱经理说：“按道理说不可能啊！我天天开会，强调责任落实，措施落实，督促监察，举一反三。”
我说：“落实不到位，基层人员欺上瞒下，这就是问题的关键症结所在，国营企业体制下的很多制度形同虚设，看似所有的规章制度都很健全，管理体制也很健全，但一旦出问题就是大问题，为什么？被人浮于事的工作作风给掩盖了。”
钱经理说：“也许你说得对，每个人都不愿意得罪人，大家你好我好，都是老好人，一团和气，发现问题，谁也不说。”
我说：“国有企业体制改革说了很多年了，问题层出不穷，企业整合，资源整合，强强联合，有啥用，只要独立核算，还不是各自为政。”
钱经理说：“公司今年计划上市，做大做强。”
我说：“大了就好吗？大了就强吗？不一定。上市是为了圈钱，对某些利益团体有利，对领导有利。结果呢？反腐倡廉这么多年了，出事的领导一个接一个，集体腐败，整个领导班子出问题。”
钱经理说：“按照你说的，我们公司不应该上市？”
我说：“上市要看情况，有的企业上市是为了融资，有自己的思路和模式，可以因地制宜，及时调整经营思路。有的完全是假大空，为了圈钱，套取市场资金，抱着捞一把就跑的想法，这样的企业如何能做大做强，完全是投机生意，靠卖股票挣钱，靠融资获利。”
钱经理沉默片刻，问我：“你在国企待过？”
我点点头。
钱经理说：“难怪，把国企看的这么透。”
我说：“国企最大的弊端就是三个一样，干和不干一样，干多干少一样，干好干坏一样。你们国企有国家保障，工程资质一流，管理体制一流，一线工人在哪里？靠着国企的牌子把工程揽到手，然后都包出去，包给我们这些民营企业干，你们从中抽取管理费。施工队伍和施工人员压根就没有管理。一个项目经理挂名好几个工地，谈何管理？不出质量问题才怪呢！”
钱经理说：“你说的没错，都知道问题出在哪里，都没有办法解决，任其发展，直至问题暴露。”
我说：“毒瘤都没人敢碰，谁碰谁倒霉！就像这地下室进水，就是毒瘤破烂的结果。如果不及时解决，后面的毒瘤会出现连锁反应。”
钱经理问：“啥反应？”
我说：“楼倒房塌。”
钱经理说：“没那么严重吧？”
我说：“比这还严重，等到死人了才会知道问题的严重性。这次地下室进水，人没事是不幸中的万幸。地下室里的水处理不好，地基沉陷，你觉得结果会是啥？”
钱经理不说话了，他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是安装经理出身，今年被提拔成管生产的项目副经理，看来还是经验不足。
我说：“民营企业的短板是管理，这么大的工程全部由民营企业来干，你觉得会不会出问题？”
钱经理说：“你说的对，这个工地戴蓝帽子的都是民营企业的工人。”
我说：“本来这个工地就应该是一个颜色的帽子，现在有多少种颜色估计你也搞不清，五颜六色意味着什么，各自为政，管理松散，互相推诿，一盘散沙。”
钱经理揉着惺忪的眼睛说：“我已经快累晕了，我要好好睡一觉，然后找领导谈谈。”
我故意说：“你是甲方，拿着管理费，我们工人都没睡，你更不能睡！”
钱经理瞪了我一眼说：“少贫嘴，知道就好，赶紧干活去，让我眯一会儿，你帮我盯一会儿。”
钱经理睡觉去了，他撑不住了。我还好，继续硬撑，谁让我戴着蓝帽子呢？在去地下室的路上，我看着像沼泽一样的工地，心想，国企和民企到底有啥区别，无非就是扣在头上的安全帽不同，只要是人，谁都可以戴。工地上戴着蓝帽子在一线干活的哪个不是民企工人。今天是民企，明天就有可能因为需要把你编入国企。国进民退，说起来好听，一线的活谁来干，难道是高高在上的国企职工吗？国企民企都是企业，只要能给社会创造效益，能给社会解决就业，能带领职工走上致富的道路，猫和咪有啥区别。
我走进地下室，水已经被抽取了一半，水泥地面已经隐约可见，很多建筑材料和工具泡在水里，看上去让人心疼不已。泡过水的建筑材料会被推土机像清理垃圾一样清理掉，给工地造成的损失谁来承担。难道撤换掉两个负责人就可以挽回损失吗？我趟着泥水下到地下室，组织工人们把还可以用的建筑材料搬运到安全地带。经过一天的努力，地下室的水终于被彻底排干。
第二天上午，甲方的领导到现场检查整改情况，严厉呵斥总包方的不作为。在工地现场，戴着五颜六色帽子的施工人员都沉默以对。钱经理代表总包方做了深刻的检查，他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我在底下为他鸣不平。
会后，我问钱经理为何把责任大包大揽。
钱经理说：“这就是国企的特色，领导让我揽，我不得不揽。”
我说：“是你的责任，你揽，不是你的责任，你也揽，为什么？”
钱经理说：“在国企，要想干上去就得有担当，能为上级领导扛事。这次事故我替领导扛了，你觉得上级领导会亏待我吗？”
几天后，项目部新的经理任命文件下来了，任命钱经理为项目部代经理，负责项目部的全盘工作。钱经理因祸得福，他把事物的本质已经看透了。在他眼里，问题来了，机会也就出现了。
我在宿舍里睡了三天没起床，钱经理把饭菜让吴熙给我送到宿舍。他说我这次给他立了大功，不仅为项目上挽回了损失，而且还把地下室的防水措施也落实了，避免了次生事故的发生。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我只是做了份内的事。我躺在床上，想起了张倩云的比喻，工地就是一张披萨饼，甲方乙方都是这张饼上的配料，只有充分发挥各自的特长，才能把这张饼的口味做出来，五颜六色只是表象，做出的美味才是本质。在工地虽然苦，但苦尽甘来。我已经不觉得吃苦是一件坏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