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七月,流火的日子。
上午八点左右,梅监理又来电话了,他让我中午送他回郊区的家一趟。我虽然在项目上干的是劳务分包的活,但大多数时间都是陪着他度过的。梅监理的家在郊县农村,媳妇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按照当时社会上的流行说法,他的家是典型的“一头沉”,但这并没有给梅监理的生活带来多少负担,反倒让他在工地和家之间生活的更加轻松,更加精彩,也就是所谓的“家里红旗不倒,家外彩旗飘飘”。梅监理的大名我始终不得而知,在工地上因为他是监理,所以大家都称呼他为梅监理。梅监理,相貌英俊,个子虽然不高,但很有女人缘。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如果生活在宋朝,他就是第二个西门庆。在我这个包工头眼里,梅监理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我把车开到项目部门口,提前打开车内空调,然后摇下车窗玻璃,目不转睛地盯着项目部院子里的监理办公室。不一会,就看见头上顶着白帽子的梅监理严肃地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我按了一下喇叭,梅监理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提醒,而是从我的车旁若无其事地向大路上走去。我急忙开车缓缓地跟在他的身后。在距离项目部约一百多米远的地方,梅监理终于停下了脚步,他四处张望了一下,迅速转身,拉开我的车门坐进车里,严肃地对我说:“以后来接我的时候尽量不要到项目部,万一让甲方领导看见了,影响不好。”我冲他笑了笑,递给他一根香烟,然后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
梅监理,四十出头,比我小两岁,常年待在工地的他皮肤黝黑,目光犀利,沉稳老练。虽然个子不高,但干瘦的身板尤显硬朗。他把白头盔卸掉随手扔在了后座上,唉声叹气着说:“唉,现在的工作越来越不好干了,大中午的,甲方来开现场安全会,这不是折腾人呢嘛,把我着急的想走都走不了,媳妇已经把燃面擀好了,等着我回去下锅呢!”
我看着梅监理,问:“甲方就是这么任性,谁都没办法,我刚才看到几个戴着红帽子的人从会议室出来就知道有事情了,担心你一时半会走不了了。”
梅监理吐了一口烟圈,摇下车窗玻璃。他回头朝项目部的方向望了一眼说:“工地就不是人待的地方,我已经干的兮兮的了,如果不是为了生活,我早都回家种地去了。”
我笑着问:“你这白帽子的工作可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差事,你舍得丢啊?”
梅监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鸡肋,鸡肋,不说了,咱赶紧上路,回家咥燃面。你弟妹已经打电话催了几回了。”
我于是加大油门,向郊县方向驶去。
(1)梅监理回家
从项目部到梅监理家需要一个小时的车程。路上,梅监理不停地接打电话,有催他签字的建设方,有给他报备材料手续的分包商,还有让他验收工程质量的总包方,还有找他给说情介绍工程的乡党,还有嗲声嗲气地问他在哪里的女人……总之,梅监理就像个接线员,谈笑自如,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地应付着每一个打来的电话。我在旁边开车,听着梅监理的电话,时而凝神静气,时而屏住呼吸,时而忍俊不止,时而竖起耳朵捕捉着电话里的声音,猜测着对方的身份。梅监理似乎并不忌讳我的存在,他就像个变色龙,表情随着对方身份的变化,语气也发生着急剧的变化。他只有在接到甲方的电话时,盛气凌人的语气才有所收敛。我在梅监理眼里就像空气一样不存在。我注意到,梅监理接的电话多,打出去的少,他一共打出去了两个电话,一个是给他媳妇通报位置的电话,一个是打给了一个女人的电话。他打给媳妇电话时,语气比较生硬,讲话时间比较短;打给另一个女人的电话,因为我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只能感受到梅监理说话的口气变得异常温柔,眉骨间透着喜悦,并时不时地与对方打情骂俏地说上两句,最后以“我晚上就回来了,你等我”收线。我知道,电话那边的女人与梅监理的关系绝对不一般。我揣度着曾经在梅监理身边见过的女人,始终无法下结论,究竟是哪一个。
快到梅监理家的时候,路面变得坑洼不平,异常颠簸。梅监理被颠的几乎从座位上跳起来,他时不时地爆粗口道:“这修的是啥锤子路,把人快颠散架子了!我若是这条路的监理,我绝对要让修路工程队返工,让他们一分钱都拿不到手!我的妈呀!彭工,慢点儿开!我的小心脏都快被颠出来了。”
路归路,骂归骂。梅监理骂了两句,两手抓紧门扶手。我不得不把车速降下来,缓缓地绕过一个个坑洼不平的路面,向他家驶去。
梅监理的家坐落在村把头,是一个二层高的小洋楼,建筑样式十分新潮,外墙不仅做了保温,还噴了真石漆,看上去格外气派,与周围邻居的低矮房屋形成鲜明的对比。我把车停好,跟着梅监理进了屋里。
梅监理的媳妇从厨房探出头来,大声喊道:“怎么才回来,赶紧洗手,燃面在锅里,马上就好!”
梅监理洗完手,从厨房里提着一个热水壶和两个洋瓷缸子出来,给我和他各泡了一缸子茉莉花茶。他招呼我喝水歇息,然后转身又进了厨房。梅监理屋里的摆设依然如故,后面的院子里堆满了工地上用的各种建筑材料,有水泥、排水管道、钢管、钢筋、电线等。听梅监理说他的大儿子刚大学毕业,他在村里以媳妇的名义又要了一块三分桩基地,准备给大儿子盖新房。我端着茶杯刚走到后院里,梅监理就端着两碗燃面从厨房出来。
“彭工,甭喝水了,赶紧吃,刚出锅的面,辣子醋,自己调!”梅监理说话间把一大碗燃面递到我的手里。梅监理的媳妇端着一盘调好的浆水菜紧跟着放在了我面前的小方桌子上说:“俺哥,这是今年刚窝好的浆水菜,还不太酸。”
我抬起头冲梅监理的媳妇笑了笑说:“弟妹擀面的手艺真不错,看着都香!”
梅监理的媳妇四十岁出头,皮肤黝黑,身材圆胖,典型的关中妇女打扮,圆圆的脸上挂着笑意,给人喜庆踏实淳朴之感。我虽然对她已经很熟悉了,但始终不知道她的芳名,只能以弟妹称呼。
“好吃就多吃两碗,管饱!”梅监理的媳妇看着我笑着说,然后转身又进了厨房。
梅监理蹲在门口专注地咥面,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你今天晚上在家里住不?”梅监理的媳妇从厨房出来的时候端着一碗面,边吃边问梅监理。
“奥,我吃完饭还要回项目上,工地上的事情多的很,我今天就是回来看看,地里的包谷要不要浇水,明年把家里那五亩地包出去算了,你一个人又干不动,三伏天还要浇水,泼烦得很!”梅监理边吃边嘟囔。
“我也是这个意思,给包谷浇完水,我在屋里就没啥事了,我想跟你去工地,你给我找个差事。我在屋里一个人,日子实在没法过。”梅监理的媳妇也边吃边嘟囔。
梅监理抬起头看了媳妇一眼,皱了一下眉头。
“工地上你能干啥嘛?体力活你又干不动,你也没啥技术,到了工地净吃闲饭了。”梅监理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嘟囔着站起身,把空碗放在了桌子上,顺手用手背把嘴角挂的辣子抹了一把。他又蹲回到刚才吃面的地方,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叼在嘴上,然后又抽出一根递给我。我接过烟,放在桌子上,继续咥面。
梅监理掏出打火机给自己把烟点上,缓缓地抽了起来。
“我可以给你做饭,伺候你的生活,也可以到工地食堂帮灶,给不给钱无所谓,只要给碗饭吃就行。”梅监理的媳妇倔强地说。她把吃剩的面放在桌子上,执着地盯着梅监理,希望得到肯定的答复。
梅监理抽着烟,若有所思,半天挤出一句话:“我到工地上问问看,你在家里等我的消息。”
“你是监理,项目上谁还不都听你的,你本事那么大,给我找个工作看把你难为的,就当我没说。”梅监理的媳妇似乎有些生气,站起身开始收拾碗筷。
梅监理只顾低头抽烟,沉默不语。
吃过午饭,梅监理要回项目部。他给媳妇说,下午还有一个监理大会要开,甲方领导要参加,所以他不敢怠慢。
我咥完面,又美美地喝了一大碗面汤,然后马不停蹄地开车和他一起又往项目部赶。
“这婆娘事多的很,工地上就不是人待的地方,放着家里的清福不享,非要去找罪受,脑子有麻达呢!”在车上,梅监理给我发牢骚。
我只是个笑,并不接他的话,我知道梅监理为啥不愿意让媳妇去工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