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说不清时间是从何时开始流淌的,是怎样涓滴汇聚,蜿蜒折行,又淙淙于山间盘旋的,人们只知道,从他们记事开始,时间就是这样平静流淌着的,它被牢牢束缚于两岸之间,沿着决眦不见的前方缓行,无休无止,不停不歇,漫长的如同永恒一样。
洪流是否一路向前?前路是否有尽头?尽头之外是否另有苍穹?水滴无法回答岸边的草木,一如人类无法回答古书中千载的疑问。
因为我们身在其中。
直到有那么一天,正如同瀑布飞下悬崖一样,时间洪流席卷劲风呼啸而下,泄至平地,然后四方分流。
那曾经永恒一体的时间就此错开,无数水滴彼此分道扬镳,东西南北散开,裹挟着人们在某一刻互相擦肩而过,迈入不同的时间轨道。
这一天,史称“溃堤”。
当然,在当时,人们习惯于叫它“世界末日”。
在当今股票下跌,工资下跌,闲暇时间下跌的惨淡背景下,只有城市的空气污染指数再次一路飙升,连闯红灯,达到年度新高。黎元出门前对着“仙气缭绕”的窗外长叹一声,认命般带上了两层口罩,对着厨房里母亲忙碌的背影道了声别,不待回音便带上了门。
黎元他们家住三十层,高耸入云,是城市里拆迁安置房的标准配置,地震了都不用跑,直接祷告就可以。平日里为了稍稍锻炼现代人长期静坐出的脆弱骨骼,他都是直接走楼梯下去,美其其曰健身。
今天是他本月第五次参加招聘面试,虽然前四次的结果还没出,但他一想起几个面试官那张如出一辙的假笑脸,就仿佛看见了绿茶瓶盖里礼貌的“谢谢惠顾”,一脑门官司。
狭窄的楼道里昏暗无比,大约是声控灯又坏了,说起来,自从他们家搬来这里,这声控灯有好过吗?黎元心不在焉的想。现代世界总是充斥着机器化的统一,从灯泡到工作,它们大多雷同死板,千篇一律,日复一日枯燥延续。
拐角处不知道是哪家垒起来一座快递包装山,他撇撇嘴,向侧边避了一下,迈步的刹那,脚下忽然一空,他下意识伸手在空气里撑了一下,只见视野里的景物旋转了起来,人还未过回神,大脑已经先行做好了跌倒的准备。
但是没有。
时间仿佛忽然浓稠了起来,黎元大睁着眼睛,他能清晰感到自己在下坠,却动弹不得,而在他的视野里,角落的纸盒一点点扭曲变形,身边的长扶手向上隆起,黑色的阴影,灰色的水泥地,白色的墙渐渐溶成一滩光怪陆离,一切如同漩涡般翻涌起来,又如同电影刻意的慢镜头一般迟滞。
一片死寂。
黎元不知道自己在这片混沌中坠落了多久,他的意识仿佛尚被冻结在踩空的那一刻,只剩下五感仍然真实的存在着,隐约间,他听到了流水哗啦的声响,隔着万千重氤氲时断时续,与眼前的扭曲融为一体。在某一刻,他那只挥向空中的手臂忽然触及了什么,然后一声清脆的破裂声响起,黎元瞳孔骤缩,只见世界如一只易碎的瓷瓶般从他所击中的地方蛛网状裂开,顷刻间,一切四分五裂。
等黎元再恢复意识时,他发现自己双膝触地跪趴在地上,手臂下是坚硬的水泥,膝盖被硌的生疼,而他在不受控制的喘息。他踉跄着站起来,扶住墙,只觉天旋地转,两股栗栗。而眼前一切如常,楼道里依然阴暗,墙角的快递盒山依然稳当的立着,他摸索着从兜里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上午八点零一分,与他出门的时间分毫不差。
一切就好像是他熬夜熬多了出现的幻觉一样。
黎元低声骂了一句,给了包装盒一脚,然后大踏步向下走去。他急促的脚步渐行渐远,只留余声在楼梯间孤独的回响。
大街上雾霾重重,将两边的灌木青树涂抹成黑影,黎元把拉链又往上提了提,加紧脚步向车站走去。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今天道路上的行人似乎格外少,四下一片寂静,偶尔能听到风摇叶片的零碎声响,在静中显得格外清楚。
而偏偏今天的车站也冷冷清清,站台上一个人都没有,黎元忽然觉得有点瘆得慌,从刚刚经历的那场幻觉,到现下不同寻常的安静,今天的一切似乎都充满了诡异,他下意识用指纹解开手机,点进了朋友圈,里面的最新消息是高中同学十分钟前发的鸡汤,又在就努力奋斗还房贷大发感慨,说的话与十年前分毫不差。
黎元心烦意乱地向下刷新了几次,界面次次都提示他已更至最新,他又一一打开其他的社交平台,没人发布过任何显示今天特殊的消息,混圈的在为idle打卡,读书的装模作样发了几段不知所云的摘抄,苦逼工作党在求医问药治秃,新闻热点里人声鼎沸,吵吵闹闹,一切如常。
黎元叹了口气,想自己大概是神经过敏。他随意在站台长凳上找了片干净处坐下,插上耳机开始看自己的简历,一边等车一边专心预演面试流程。
而公交车始终没来。
二十分钟后,黎元从自己的位置上一跃而起,他扯掉耳机,歌声戛然而止,四周悄然无声,在绝对的安静中,心脏的搏动震耳欲聋,而这绝对不应该是工作日街上应有的气氛。黎元大步走向街边最近的便利店,里面的灯还亮着,当他推开玻璃门时,感应器尽职尽责发出叮咚一响,但收银台后空无一人。
黎元感觉头皮一紧,浑身的血液霎时涌入脑中,他拽下口罩,大喊几声老板,声音撞到货架上又返回来,泛起阵阵回音,无人回应。他倒退几步,冲出去,又连跑进几个店面,在烟酒柜旁,服务窗口后,唯有一张板凳孤零零站着。所有饭店, 所有超市,所有银行,全部空无一人。黎元觉得好像有一只手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呼吸不畅,后知后觉的恐惧如附骨之蛆蔓延上他的背脊。
他浑身冒汗,四肢冰冷,几乎是哆嗦着打开通讯录,想也不想拨给上面的第一个人,“不论是谁,”他想,“不论是谁,拜托,接电话,拜托。”电子音如常响起,一声接一声,黎元紧盯着屏幕,指尖的冷汗在上面划下一道水痕,五十秒长若一个世纪,而后冷冰冰的电子女音响起“您好……”黎元脸色苍白地挂断电话。手机界面随即自动跳转至朋友圈,他下意识下拉更新,没有新动态,鸡汤仍然牢牢挂在第一条,显示的最新更新时间是,三十分钟前。
他拔腿向家中狂奔过去,一边跑一边给母亲打电话,一路上,浓雾不散,人影不见,黎元只听见他自己的脚步声沉重急促砸至地面,响亮无比。他一路跑进电梯里,狂按楼层按钮,耳朵嗡鸣,血液沸腾。母亲依然没接电话,他在电梯里团团转,喘息不已,又几乎痉挛。
终于,门向两边打开,他踉跄着走出去,颤抖地拿出钥匙,几次对不准锁眼,心中惊恐泛滥,“妈……”他哑着嗓子喃喃道。
黎元拉开门。
厨房的案板上空荡荡放了一个削好皮的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