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又在下大暴雨了,我讨厌这样的天气,尤其是在此刻这样的深夜里。
我总是禁不住忧心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是否已经找到了能避雨的地方;出海捕鱼的人是否已经安全回到了港口;老人们和妇女们种植的农作物和果树,会不会被暴雨摧毁;山林里的虫鸟野兽,能否捱得过这场冰冷的考验......更重要的是,每逢这样风雨交加的时刻,我都会回想起,我最后一次见到那个黑影的深夜和李婶的死亡。
李婶......我不得不承认,是我害死了她,我必须对她的死亡承担无法回避的责任。
虽然生活的困苦和风霜,让她在五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和六七十岁差不多,但她的身体状况一直很好,几乎没有生过病。
在她刚出生时,她被她那个重男轻女的爸爸故意往地上摔了一下,摔成了瘸子,一辈子都需要使用拐杖。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起她的身体还有什么毛病。
可她就是在那一场大暴雨之后,突然精神失常,没几个小时就死了。
我给她煮的热汤已经放凉了,她都没有喝上一口。因为我当时正在发烧,病弱的身体颤颤巍巍,根本追不上她,更别提把她拉回家喝汤、休息了。
每每想到她死去时极不体面的模样,我内心的愧疚就会把我折磨得无法呼吸。她的脸因为极度的疯狂而变得扭曲,眼球像鱼一样凸起,嘴角撕裂,鼻子里渗出血......四肢,甚至每一根手指,都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歪曲着。我对此难以理解,因为在我看来,那根本就不是人类关节所能够做出来的动作。
我在埋葬她时,因为无法把她的肢体关节掰回正常状态,不得不比照着她的动作,挖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大坑。又因为她的尸体在梅雨季节里腐化的太快,已经开始散发出那种专属于死亡的臭味,我不得不赶紧把她埋进了我用仅有的小锄头挖出的浅坟墓里。
我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负责照顾我,整日和我待在一起,她十有八九会活得时间更久。
我的一个姐姐,两个弟弟,还有其他的旁支亲戚,全都早就远离了我,就好像我是活着的,行走的瘟疫。
事实上,我......真的是......
因为我而接触到那些黑暗中的东西,确实不是个好主意。
暴雨还在持续,屋子里潮闷的难受,我决定站起来,在屋子内走走,暂时离开木头做的椅背和桌面。
当我走到窗户旁时,一道闪电划破天空,把屋子外的一切全都照亮了。我看到那些撒在破院子里的小青菜种子,刚长出来的一点儿小嫩叶全都被雨水打趴下了,有的已经露出了白色的,小小的根系。
唉......放过它们吧......
当炸裂的雷声迟迟响起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已经重新陷入了黑暗。
我望着屋外黑漆漆的一片,克制不住地回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到那个黑影时,是怎样恐惧、仓皇地逃走的。
我在黑暗中跌跌撞撞,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怎么都找不到回家的方向,就像是被困在了无尽的黑暗中。
那天也是这样一个暴雨天气,我像上了瘾一样,固执地又一次在深夜时分,悄悄地溜出了家门,只带了亲戚从国外给我带回来的卡通雨伞。
那是我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他破天荒地给我讲了他的梦。他说,他每次闭上眼睛,都会梦到一些东西,狠狠地折磨他,并煎熬着他。这一次,他梦到一个人,穿着破旧的宇航服,戴着大大的茶色面罩,正仰面躺在一个大坑洞里,一动不动,蜷着一条腿,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背景是一片漆黑中,一颗蔚蓝色的球体正漂浮在中央。
包括坑洞在内,他所能看到的所有土地,都长满了青色的草和黄色的小花儿。那似乎是一片生机勃勃的草地......不,很遗憾那不是。因为他发现,那里所有的草,所有的花,一簇一簇的,全都长得一模一样,呆呆板板,又完美无缺,甚至连它们之间的间隙都分毫不差。
自然界没有那样的山坡。虽然说不清那些花草是怎么回事,但他坚信它们都是假的。
之后他继续说起前一天的故事,在讲到王建业和高明曜在怪物的追逐下,掉进了冰冷、肮脏的深水里之后,他的情绪像是到了一个崩溃的爆发点,突然开始哭起来,声音带着男人的内敛和无比的哀戚。
当时的暴雨声和风声,完全可以用鬼哭狼嚎去形容,几乎吵得人耳膜都要破了,亲戚送我的小雨伞几次被风吹得向上方折过去。
他的哭声混在风雨中,越来越响时,音调突然开始变得有点儿古怪,就好像他的喉咙里正在发生什么变化,变得不再是人类的构造一样。
这种变化让我的情绪从悲伤低沉,变成了紧张警惕。我想,这时候的我,是非常容易被吓到的。
或许也有这一方面的原因吧,当一名老船夫穿着雨衣,拿着手电筒走过来,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不小心遗落的东西时,手电筒的余光,有一部分进入了礁洞内。
有什么......被我看到了,然后我心惊胆寒地逃跑了!
我确定自己一定是看到了足够恐怖的东西,才会连滚带爬地逃走的。
至于究竟看到了什么,我已经完全记不得了。人们都说,人的大脑会自动清除非常痛苦,非常可怕的记忆,这是人体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我想,应该就是因为这种保护机制,我才忘记了那个场面的吧。
那是我的身体在保护我,希望我能继续活下去。我也确实坚持生活到了现在......
好了,今天就暂时写到这里吧,我太累了,尽管还有一些作为受尽折磨之人的话要说,今天就......
天,有人在敲我的门!
是谁......自从李婶去世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活人了......
从敲门声判断,对方的动作轻快又有力......是在山林中走失的村民,循着我这里的灯光过来的吗?那我可得帮他一把,等明天天亮后再让他尽快离开。
我刚才对着门口方向问了一句:“谁?”
对方竟然说她是李婶!
李婶!
声音是李婶的没错,我对她的声音太熟悉了,是她没错......可是,她已经死了将近四个月了!早七八天的时候,因为不断有奇形怪状的虫子从她的坟墓里向外爬,我还往上面新添了一点土,自责自己当时怎么没有动作再快一点,把坟墓挖得更深一点。
敲门声还在继续,慢慢悠悠,没完没了。
我不信任她......我不想开门......
李婶的声音在喊我呢:“中青,开门啊,你干嘛呢?怎么不说话了......中青......吴中青......开门啊,是我......”
真的是李婶吗......
已经死去了那么久的人,怎么可能又回来找我......或许她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等一下!那敲门声......那敲门声根本不像是人的手掌拍击出来的,也不像拳头或关节和木门撞击在一起的声音,当然也不像是用旁的东西在砸门......
那是......那是一种柔软、坚韧,没有骨头的生肉,一下一下拍在门上的声音!
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做——敲门声停了!
停了!
无论门外是什么,ta离开了吗?
我安全了吗......
窗户!窗户那儿是什么——那是什么东西在敲我的窗户,黑暗里那是什么——
不!
妈妈......保佑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