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高明曜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点儿希望她死了。就像德斯蒙德说的那样，她的生活太惨了，忍受的折磨已经太多了......”
王建业没吭声，蹲下身，把手伸进了她的胸口处，上衣下面。
一瞬间，他的脸僵住了。随即，他站起身，摇了摇头，“她还活着呢。唉，算了，我们把行李背在身上，然后一起抬着她走吧，我也没多少力气了。”
“你......”
“快点儿动手，先把行李在身上固定好，不要再盯着我看啦。”王建业说道。
然后，他们一起把贝儿蜷曲的身体从地上抬了起来，搭着她往前走。有好几次，他们都磕磕绊绊地差点儿跌倒，而那些低矮的杂草，还在不停地挥舞着它们锯齿、带毛刺的身体，撕扯着他们的衣服，如同一双双恶毒的小手，抓着，扯着，不怀好意。
他们就只凭借着浓雾中那一点点的光线，艰难地走出了这片林地。
在走出去的那一刻，瘫倒在一片碎石堆上时，他们惊讶地发觉，那些一直如影随形的，隐隐约约的白光，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了；一直响彻的哀嚎声、尖叫声也早就停止了。
“那个可怜人......或者那些可怜人，已经死了。”王建业轻声说道。
尽管情况有所缓和，他们仍丝毫不敢放松，因为自从他们走出林地，四周就响起了低沉的嗡嗡声。
刚开始时，他们只能听见微乎其微的一点儿声音，很轻很轻，像是在很遥远的地方，有一台巨大的引擎在轰鸣工作；又像是地面之下，很深的地方，正有无数只巨大无比的昆虫，在颤动自己的翅膀。
但随着他们踉踉跄跄地负重前行，那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几乎吸引了他们的全部注意。
“那究竟是什么声音？”高明曜轻声问道。
“我被派到那些群山之中，隶属于第一兵团。在山地丘陵的战斗中，我们足以与阿富汗人抗衡。但当战火烧到洞穴和黑暗之中时，我们就发现这场战争已经超出常轨，变得让人不知所措，无计可施......”王建业机械地说着，像是按照记忆在复述。
“建业，你是在回忆读过的文字内容吗？”
透过阴森森的雾气，高明曜看到他的脸现出一种淡淡的灰色。他没有直接回答，仍然继续着他枯燥机械的语调：“我永远不会忘记地下湖那镜子般的水面，更不会忘记那个从水中钻出的东西。它的眼睛不断开阖，低鸣随之响起。这嗡嗡声盘旋而上，仿佛是一大群苍蝇——其规模比整个世界全部的苍蝇聚在一起还大。
能幸存下来真是个奇迹，但我确实做到了。之后，我带着支离破碎的神经回到英国；可我的肩膀上被水蛭似的东西叮咬过的地方，却留下了永久的烙印——皮肤萎缩，如雾色般死白。
我曾是名神枪手，但如今却一无所有，惟有对地下世界刻骨铭心的恐惧还萦绕不去。这恐惧令人焦躁狂乱，让我宁愿从退伍金中拿出六便士去坐出租马车，也不愿花一便士搭乘地铁......”
声音落下，他才看向高明曜：“这是我最喜欢的故事之一，其中的段落，我读过太多遍，以至于可以复述个八九不离十了。你从中听出了什么？”
“那嗡嗡声的来历？”
“没错。它并不是什么大自然中常见的声音，并非是风吹过树叶，泉水流动般自然平常，而是来自......地下的某个强大力量。”王建业讳莫如深，“所以，我们快些逃走吧。根据我的了解，我们快要接近成功了。”
高明曜张了张嘴，声音已经快要失去理智：“对，对，走快点儿，快点......咱们快离开这儿！”
他正说着，他们抬着的瘦弱身体蠕动了一下，从她张开的嘴里吐出了一连串在此刻显得非常莫名其妙，却又令人无比悲伤的话：“......妈妈......我爱你啊，为什么你不爱我呢？我啊......最喜欢爸爸妈妈了......史密斯夫人告诉我说，她好爱我。我知道，她爱的是我能给她挣的钱。果然，在我的客人变少以后，她就开始对我很差很差了......她打我、骂我、不让我吃饭、不给我睡觉的时间......还让人脱光我的衣服，把我吊起来好几天，只因为我在服侍客人的时候，没有......让客人满意......他们都说，要爱聚居地，要爱我们的家园......我爱我们的家园啊，可是谁爱我啊......妈妈，你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我只是单纯的爱你们，只是作为一个孩子，爱自己的父母啊......我生来就爱你，我爱你们啊......妈妈，我生来就爱你，就算你不爱我......你为什么不愿意爱我呢......我小时候，很多人都夸过我漂亮呢......我曾是个蛮漂亮的孩子啊......”
“你能走路吗，贝儿？你能走吗？”王建业侧耳听了一会儿，大声打断了她。
她似乎真的清醒了一点儿。
他们放开了她。
“贝儿，你振作一点儿，现在能走路吗？”
贝儿隔着厚厚的黑纱，望着他们两个一会儿，最终哭着说：“能吧......但是那没什么用了，我最终还是会死的......你们别管我了，快逃命吧。你们得赶快跑了！”
“别瞎说了，高明曜个死心眼子，是不会丢下你的。”王建业喊着，“还是有机会的，你只要跟着我们就行了。跟在我们后面，听明白了吗？我们得快跑了，到安全的地方才能停下来！”
贝儿还在哭。
王建业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贝儿，听我说，你不能放弃。就算死在路上，死在努力的过程中，也不能就这样放弃等死！”
贝儿止住了哭声，他又强调了一遍:“现在，我们必须赶快跑了，你一定要跟在我们后面，只要跟着我们就可以了！”
“会安全的，你会安全的活下来的。”他摸了摸贝儿乱糟糟的头顶，“然后让高明曜那个死心眼子带你去看眼睛，把眼睛治好。他吹的那么厉害呢。”
他们冲了出去，慌忙间落下了一些行李也浑然不觉。贝儿像一个陷入了昏睡的人似的，跟在他们后面，紧紧抓着高明曜的胳膊。
随着他们在空旷的碎石地里越跑越远，那些嗡嗡声更响了。
高明曜的耳朵里莫名开始出现尖细的鸣叫声，又看到雾墙变得更厚了，一时间，他不由地感受到了一种比死亡还可怕的恐惧，浑身都快要动弹不得了。
“你在干什么！快点跑啊！”
是王建业的声音，充满恐惧绝望的叫喊。
高明曜一个激灵回过神，发觉自己已经落下了一大截，王建业正站在将近十米远的地方望着他。他反身抓住贝儿的手腕，拽着她，疯狂地向前扑去。
不一会儿，他就追上了王建业。
“今天到底怎么回事？”高明曜问出了自己已经思考了很多遍的问题，“让咱们害怕的那些东西，咱们到底怎么招惹它们了？”
现在，他们周围到处都是浓雾和嗡嗡声，并且音量还在持续增大。
“快点跑，如果被它们抓住，我们就完蛋了！”王建业发狂地催促着，“我现在终于想明白了，所有的一切都是阴谋，我们陷进他们的阴谋里去了！我们都被利用了！现在果实已经成熟，他们要开始收获了。”
“什么？”
“回头我再给你说，现在我们必须专心逃跑，在它们冲破所有的障碍，探到路以前，赶紧跑出这些浓雾！那些嗡嗡声就是一种警告，只要咱们在浓雾中，就一定会被它找到，那只是时间的问题！”
高明曜还是不明白，但是王建业已经根本没心情再解释了，只喊道：“快点跑！看着路，小心不要摔倒了！”
他们没再说话，继续拼命地向前跑着。王建业已经把雨衣甩掉了，大步流星地穿行在黑暗之中，湿透了的棉布衫裹在他瘦削的身体上。
雾号不停地呜呜叫着；雾气不停地在他们周围盘旋，打转。
嗡嗡声仍未停歇。
在一片灰白的浑浊中，高明曜感觉他们好像根本不可能找到逃离浓雾的出口。事实上，他们确实没有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