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为能够顺利逃亡,所做的最后一项准备,就是李俊海。一旦走出聚居地,谁也说不准一路上都会遇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们肯定会需要一位医生的。
长久以来,李俊海都是这里的边缘人物,存在感极低。就连那些狂热拥护“高贵的纯粹血统”的人,也不曾对他有过任何敌对或恶意,因为他实在太与世无争,又低调的可怜。甚至有些时候,看着他沉闷、疯癫、神志不清的样子,那些铁石心肠,磨牙吮血的狂热分子,还会出手帮他点什么。
高明曜和王建业商议了很久,制定了三个计划,好试探李俊海口风的同时,不留下任何把柄。
当他们再次站到李俊海那栋被烧黑的房子前,发现覆盖在房子外面,以及倒了一半的围篱上面的常春藤、女贞、葡萄架等攀缘植物长得更茂盛了,似乎那房子没有被它们的重量坠得垮塌下来,已然是一个奇迹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攀缘植物的颜色与平时看上去,似乎略微有些差别。从一个角度看去,好像是青紫色的;从另一个角度看,又是纯绿色的。
“大概是因为今天的光线有点怪吧,从早上开始,天空就一直灰蒙蒙的。”王建业这样推测这种变化。
顿了一下,他又说道,“这些植物的颜色,让我想起了苏门答腊岛上,一种蛇的眼睛的颜色。我读过一个悲伤的神秘艺术和历史学家写的书,他曾提到过这种蛇,还附上了它的一张彩页图片。
据说,岩人部落的巫师就是用那种有毒的爬虫来传递信息的,有时还会用它去杀人。”
“哎,哎,能不能别提蛇了,之前的阴影我还没走出来呢。”高明曜吐槽道,随即抬头望向天空,看到整个天空确实灰蒙蒙的,就好像所有的光线都躲到了厚厚的云层后面,使周围沉闷的厉害。
这里似乎一直都是这种类型的天气,只是今天格外严重了些。在这里生活的日子里,高明曜从没见过清晰的,灼烈的太阳和阴寒的月亮,只常常看到硕大明亮的星星,挂在空中闪烁。
他们敲了很久的门,都没有得到回应。
“会不会是睡着了?每次白天见到他,他都一副困得快要晕过去的样子。”高明曜说道。
王建业俯身,趴在门缝上倾听屋里的动静,并示意高明曜不要再说话了。
听了一会儿,他站直身体,和高明曜面对面:“咱们来得不是时候,他又神志不清了。”
“他总会清醒的。要不咱们在这里等等,别一趟趟跑了,以免惹人注意。”高明曜说道。
于是,他们没有再请求主人的允许,就推开了门。
屋内陈列、晾晒草药的架子倒了一大半,地上一片狼藉,李俊海还坐在那把藤椅上,精神很好,腰杆挺得笔直,眼神里是破碎玻璃的感觉,又透着无法压制的怒火。
他的左手抓着藤椅的扶手,右手放在身体右侧,紧张的半弓着,像是正抓握着什么看不到的,虚空的东西。
“不是的。不瞒你说,我不是你曾经的任何合作伙伴,也从没有欣赏过你的画作。”李俊海注视着前方,对着空气说话,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精神抖擞,“再猜猜看,查莫斯。”
高明曜很意外,王建业却只撇了撇嘴,一副“我早就告诉过你,他是个疯子”的表情。
“什么?”李俊海带着笑意问道,就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又说道:“查莫斯·潘,你还记得有个叫李知恩的小姑娘吗?韩国籍,从十二岁开始就定居在这儿,喜欢留着长长的发,直到某个混蛋改变了她,她剪成了蓬蓬的短发。”
“我在乎,查莫斯。我是她的哥哥。”
“胡说八道。”李俊海持续地说着,“如果你在意过她,不会不知道她是混血儿。我们的母亲是奥地利人,父亲是韩国人,他们因爱情而结合。我的长相很像父亲,她则很像母亲。她是我的妹妹,这一点毋庸置疑,查莫斯。”
“坐下!”李俊海突然站起身,大喊道。
高明曜被吓了一大跳,王建业顺手抚了抚他的胸膛,是那种长辈安抚受惊吓小孩子的动作。
他丢过去一个白眼,然后一巴掌拍开了王建业的胳膊。
“你的命反正就快没了。”李俊海的声音突然又放缓,显出一种怪怪的柔软。
随后,他一直半弓着、紧绷着的右手,保持着原来的动作,笨拙地向上提了一段距离,然后摆到胸前。
这时高明曜才看出来,他的右手,原来一直保持的,都是持枪的动作。
此刻,李俊海正持枪,指着他记忆中的某个男人。
“查莫斯·潘......”他说道,“我要你注意地听着: 你一会儿就要死了。据那些死里逃生的士兵们所说,未来也可能是极其痛苦的,精神错乱的永恒状态。
但现在,我需要你注意听着,好好想清楚你就要遭到什么下场。”
紧接着,他的左手扶住右手,向下移动了一点,然后一个开枪动作,他浑身都为之一颤。
这是......无声的炸裂。
似乎是有人靠近了他,他充满警惕的身躯向后方猛退半步,然后左手用力向前一推。
高明曜和王建业似乎都看到了一个男人,被李俊海狠狠推倒了。那男人可能撞到了桌角,可能摔回了椅子上,也可能睡到了地面上。
“好好想想。”李俊海原地动了两下脚,坚持询问道,“想想被你拐骗的李知恩......你拐骗了她,很快又抛弃了她,把她丢在全是皮条客和毒贩的街上......你毁了我的妹妹,李知恩——”
久久的寂静后,不知道听到了什么,李俊海再次调整了一下持枪的动作,说道:“她死了,她当然死了,因为有你一步步的害她......我们找了三年多,最终在地下卖淫场所见到了她。她被黑帮控制着,染上了很严重的毒瘾,很瘦很瘦......她宁愿当场自杀,都不愿意跟我们回去......”
李俊海按着自己的鼻梁,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闭嘴吧,混蛋。你是想坐着死,还是站着死?”
出人意料的,他突然身体后仰,摔到了地上,似乎是有人猛的跃起,把他扑倒了,并压到了他的身上。
接下来是一番令人瞠目结舌的搏斗,他和记忆中的人抱成一团,在地板上到处乱滚,好像两个无依无靠的大孩子。当他处于下方的时候,他似乎已经透不过气了。好不容易翻到上方,他还没来得及发力,又被翻滚在地。
他们滚来滚去。
最后,他展现了强大的爆发力和毅力,终于获得了搏斗的胜利,踉跄着再次站起身,从地上捡起手枪,指向了地下。
他呼哧呼哧地喘了一会儿,用左手拉了拉自己脖子处的空气。
在记忆里,他应该是穿着正装,还打着领带的。
随后,他察看了一下手枪,确认它一切正常后,又说道:“时间差不多了,你临死前还有没有什么重要的话想说?”
在一片寂静中,他手中虚无的枪和他整个人的全部注意力开始上移,最终定在了大约是一个椅子的高度上。
他又望了望手枪,长叹一声。
这次他的胳膊很明显晃动了一下,代表着他再次开枪了。
紧接着,又是一阵慌乱的追逐,他撞倒了很多架子、竹筐、整理好的衣物......
他在屋里肆意跑动,踩着他精心整理的药材,一边大喘着粗气,一边与空气继续搏斗。
然后,他又迅速地朝不同方向连开了三四枪。
他继续追逐,从左边的衣服口袋里拿出了什么东西,做了一系列填装子弹的动作。
然后,继续开枪。
不知道又开了多少枪,他才终于安静下来。
他终于完成了自己想做的事,脸上却没有任何轻松宽慰,反而像是被一个更为沉重的负担挨近,并压到了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