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起的狂风和远处若隐若现的怪异呼号,逐渐冷却了高明曜那热情的、轻率的打算,但也加强了他那希望落空的痛苦感觉。
他爬上高高的屋顶,试图在眺望自然中寻求解脱,忘掉贝儿的事。为了掩饰自己无能为力的失落和耻辱,他更加坚定了远离这里的想法。
从贴近胸口的内兜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牛皮纸和一支做工极粗糙的短铅笔,他开始继续对着那些林地描描画画。他想要记录下周围所有的地形,所有或可行走的路径。
是的,这张牛皮纸,就是他最近一直在尝试绘制的地图。
这是他离开这里的首要准备。
尽管那片茂密的林地,根本看不到尽头,他还是坚定的认为,自己有一天能走到它的边缘。
另外,为了之后能顺利悄悄逃走,不惊扰这里神秘、诡异的原住民们,他也一直在借着帮王建业整理书稿、收拾书架、晾晒书籍的机会,装作随意地其中的内容,以了解更多这里关于原住民的秘密,加大逃离成功的胜算。
傍晚时分,他依然在屋顶上坐着,他的衣服、皮肤、头发上面,还有鼻子耳朵里,都沾满了狂风带来的灰土,但他还是没有下去的意思。
远远地,他忽然看到一个又矮又胖,朝天鼻的侏儒,戴着顶部尖尖的帽子,正向着自己的方向奋力跑来。
或许是他努力的样子太过滑稽,所过之处,人们纷纷对他指指点点,哈哈大笑。
这一刻,高明曜突然懂了那些侏儒们的生存之道。
王建业曾说过,这里所有的侏儒,全都群居在了聚居地西南方向的角落,他们在那里搭建了一个只有侏儒的小圈子,常常偏离这里的人群,单独行动,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与其余人群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距离感。
正因如此,他们平时很少会在聚居地内部穿梭。
现在看来,他们报团取暖,远离这里的人群生活,确实是更舒心的明智之举。
可......这个侏儒突然到这里来,是有什么事?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高明曜先是跳到了墙头上,然后从墙头跳到了地面上。
王建业刚好走到院子里,躲闪不及,差点和他撞上,“呀,你吓死我了,怎么突然出现,搁这神兵天降呢?”
院门外,那个侏儒在一边拍门,一边大喊:“王建业,王建业,快开门......王建业......”
王建业埋怨道:“约定好的后天才还书呀,我也一直都是准时送过去的,现在来找我做什么......”
“可能是旁的,和书没关的事吧。”高明曜猜测道。
王建业没再说话,略一思考,匆匆跑过去打开门。
高明曜听到他们隐约的低声讨论中,确实没有出现任何和书相关的字眼。
没多久,王建业就神色复杂地回到屋内,看上去有些紧张焦虑,一头扎进一个大木箱子里,就急急地翻找起来。
高明曜问道:“你找什么?怎么了?”
王建业头也没回,“也没什么,我要出去一趟,可能今天晚上回来......也可能过两天回来,你自己在这儿没问题吧。”
“什么事?需要我和你一起去吗?”
“不用,不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王建业嘴上这样说着,但额头上的汗、躲闪的眼神、微微颤抖的胳膊,皆出卖了他,“我不在的时候,你如果遇到麻烦,就去找约西亚先生,千万对他客客气气的啊,他会给你提供帮助的。”
“天都快黑了,你到底......”
高明曜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完,就被王建业打断了,“你记得约西亚长什么样子,也知道他住在哪里,对吧?上次经过的时候,我指过那栋房子给你看,门口有许多丁香,还记得吗?”
“记得......”
就这么一会儿时间,王建业已经收拾好了鼓囊囊的一大包东西,用一个灰色的布袋装着,也看不出里面都是些什么。
来不及交代更多,他就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随那个侏儒一起离开了。
事情发生的太快,屋内一下变得清冷孤单,高明曜追出去,只看到了一高一矮两个背影,正在向着林地深处进发。
他们走的很快,看上去不是一般的焦急。
高明曜愣愣地站着,一时间手足无措。
正在这时,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特朗嘉先生,扛着一根很粗的树干经过。他看了看王建业的背影,又看了看高明曜,“砰”的一声,把树干扔到地上,笑着说道:“你好,还记得我吗?那时是你刚刚来到这儿吧,很抱歉惊扰了你,小孩子们太不懂事了。”
高明曜当然记得他,于是报以一个微笑。
“不过......”特朗嘉似乎相当疑惑,“你为什么,天天和王建业在一起呢?明明他是混血儿,你不是,你们是有不同的。”
“啊......”
高明曜对这个言论很反感,但出于礼貌,也没有说太多,只敷衍地吭了一声。
没想到对方又说道:“如果是别的混血儿就罢了,怎么偏偏是他呢?他可不是......怎么说呢......他是个怪人,身上有许多让人疑惑不安的地方。”
“哈哈,您直接这样跟我说,你不怕我转身告诉他吗?”高明曜尽力保持着微笑。
“你不会的。”特朗嘉一只脚踏在树干上,防止它一点点滚走,“你可能暂时还不知道,所有新来到这里的人,基本上都是赤身裸体,如婴儿一般,出现在林地或沼泽地里。一般情况下,都会被这里的居民遇到,带回来。当然,也有很少一部分倒霉蛋儿,在林地或沼泽里遇到危险,直接就死去了。
王建业这么长时间以来,带回来的新人,没有十几个,也有八九个了,你知道.....在你前面的那些人......他们都怎么样了吗?”
“怎么样了?”
“全都死了,或消失了。”特朗嘉故作神秘地说。
见高明曜没再有什么反应,他才补充道:“被他捡到,带回来的人,有血统纯粹的、也有混血儿,有男人、也有女人,莫名其妙的,那些人要么是死了,要么就消失了,连根头发都没留下。你是目前唯一一个,还好端端站在这里的。”
“怎么可能呢......” 高明曜本来是笑着说这话的,在看到特朗嘉越来越严肃的神情时,他才忽然意识到事情的真实性和严重性。
“是真的,我没必要说这样的谎言。否则,你随便找个人问一句,就能拆穿我,我不是成笑话了吗?。”
“没人调查死亡和失踪的原因吗?”高明曜又问道。
“当然有人调查,只是始终没有查找到任何线索。那些死亡的人,看上去都像是发生了不幸的意外;而那些消失不见的人,简直就是蒸发了。以至于有人认为,他们是自己悄悄溜走,试图逃离这里,然后死在林地的某一处了。
当所有受害者唯一的共同点,指向‘是王建业把他们带回来的’这一点时,治安官们也把王建业带走调查过,可是......每次事发,他都有足够的不在场证明。有几次,他甚至是和约西亚先生待在一起的。所以,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不过,我总感觉事情不对劲,你也能感觉到吧,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别人带回来的新人都没事,他带回来一个,死一个。”特朗嘉重新把树干抗到肩上,“我是一片好心才提醒你的,你要小心一点。”
说完,他又恢复了斯文得体的微笑,就好像刚才的对话根本没有发生,打了一声招呼就离开了。
高明曜自己一个人靠墙站着,突然回想起刚来到聚居地那天发生的对话:
王建业说:“在这里,身份地位最卑贱的,就是混血儿。我们这些混血的人,被认为是混沌、杂乱、罪恶、亵渎的混合体,地位甚至不及那些妓女和侏儒。因此,会受到很多限制和......特殊待遇。”
在高明曜质疑这种想法太不合理时,他又说道:“你现在认为不合理,或许有一天,也会受旁人影响,认为所有的混血都是卑贱的。就像旁的混血儿从林中捡回去的人一样,我在你之前,也带回去过几个人了,他们无一例外,最后都和其余血统纯粹的人一起,鄙弃、厌骂我。
人,很容易就会受到他人影响。”
又一阵风,夹杂着细碎的水汽吹来,高明曜不禁打了一个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