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四刻,枢密左卫秉职戍守着厚载门。
夜间温度骤降,铁甲冰冷难捱,呼出的气都化成了白雾。
他们已从黄昏职守到夜半,只消再守个两刻,便能与另一支宿卫军队交班。宿卫方才接到怯薛的函件,据称疑似有刺客闯了皇宫,于是半数左卫都被派去协助捉拿刺客了。
留驻于此的人手,比寻常时少了太多。但枢密宿卫毕竟身经百战、训练有素,与勋贵子弟组建的怯薛大不相同。即便人数少了,也不妨事。
左卫指挥使来回走动着,时不时向露出疲态的士兵递去眼刀,提醒他们不能消极怠工。
夜还漫长,但也就像大多数时候那样,单调乏味,重复着不变的章程。
须臾,指挥使听到物品滚在砖地的声音,伴着一阵细微的“嘶嘶”声,是从脚边传来的。
也就一刹那的功夫,奇怪的声音此起彼伏,越来越响也越来越杂——地上不知从哪儿滚过来好多支炮仗一样的细竹筒——每支竹筒都在往外冒白烟,“咻咻”地往上窜,窜进所有人的鼻孔里。
“不好!各处警备!”指挥使一声令下,连忙抽出刀,顿时感到了头晕眼花,“是迷烟!快遮口鼻——”
但那白烟渐浓,大多数兵士都措不及防,已经腿软倒了地。
“去开阔地!等烟散!”指挥使大退几步,闪身出了迷烟阵,对仍清醒的手下们呵道。
忽然,他从烟中看到了什么人的身影。
转瞬间,那身影犹如鬼魅般接连放倒了兵士,矫健非常,一跃袭到了指挥使身后,将其牢牢钳制住。
指挥使只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抱歉”,然后便被帕巾蒙住了口鼻。他猛烈地挣扎着,差点儿挣脱了。
迷药生效,他不甘地倒下,失去了意识。
此刻,烟已消散。
祁寒从暗中的树丛钻了出来。
一抬头,便见逐世正凝着她,弯了好看的眉目。
他仍以黑巾蒙着面——刚才是怕误吸入迷烟,故而祁寒只看见了那双黑亮澄澈的桃花眸。
“你看,”他开心地对她说,“我们俩,是相辅相成的。”
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她微怔神,很快地别过了视线。
“我们还不能就这样离开,留这烂摊子,”祁寒从怀中摸出了一个令牌,“左卫失职,枢密院必受牵连……这是怯薛之间通信的标志,我大哥以前截获的……”
她把令牌随便丢到了宫门边的角落,丢到一个兵士手边。
“你想将夜袭宫门的嫌疑,推给怯薛?”逐世轻声问。不知怎的,他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忽然觉得好像被抽走了什么东西。
她是不想牵连到枢密院。
还是不想牵连到祁念笑?
祁寒刚想回答,一转头,蓦地寒毛直竖。
“快走——”她惊慌失措,下意识扯住逐世的胳膊,将他向旁侧拉拽。
与此同时,逐世也感受到了身后的异样。
他迅速拔出了腰间佩刀,几乎是靠耳力判断着“嗖嗖”的箭声来自何方,将她护在自己身后。
箭矢密集如雨,快如光电,带着杀意袭来,都被逐世极限般击落在地。
定睛一看,对面城楼高处,不知何时多了密密麻麻的鬼面弯刀死士——如迁徙的蚁群,黑压压往他们这边攻来……
……
那一夜,祁寒恍惚觉得,自己回到了当初的汴梁。
她与逐世再一次,被迫陷入了无休止的追杀与逃亡中。
睁眼便是刀光剑影,兵戈相击的声音近在咫尺,刺耳得令人心衰。
但若要说有什么不同,或许是在逐世身上。不过两年多,他的武功竟增长得迅速,即便是护着她、单手迎敌,虽说占不了上风,倒也使两人毫发无伤。
再不复那个狼狈绝望的雨夜——他身负重伤,被她艰难地抬到山洞、心力憔悴地守了一整晚。
此刻,狰狞的鬼面一望无尽,像刺痛她内心的长矛,又让她想起了连柒。
她已经很久都不敢去想连柒,可现在却被恐惧和悲恸折磨得,几欲干呕。
就在淇川,那个有着尖尖虎牙的,笑容可爱的连柒……没了……
那天,下了好大一场雨,她也是被成百上千的鬼面死士包围……
祁寒一阵耳鸣,掐住自己的指尖。
“公子,往西走,去凤池坊,”她嗓音微抖,低声在逐世耳边道,“那里鱼龙混杂,夜市正热闹,更容易甩掉他们……”
“好,”他干脆地答,抱住她施展轻功,暂且跃出了死士的围剿。
还不忘得空安慰她:“别怕,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他说“别怕”的时候,她忽然双眼发热,有种想哭的冲动。
一路惊险地逃杀,他们好不容易甩掉死士,混入了仙音阁,打算暂且躲个片刻。逐世说,一来他较为熟悉此地路径,二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仙音阁已被官府收购,沦为了国师党敛财的应酬场——谅谁也想不到,他们会躲进这里罢?
原先从天花板上悬垂下来的玄色幕帘,早已换成了红色,不再像琴师雅居,反倒添了几分勾栏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