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有算命先生给颜书礼算过命,说他命带福禄,是才华盖世、大富大贵的命格。
从某种意义上讲,或许也没说错。书礼打小思路敏捷,十来岁便已能谈古论今,虽不敢放言自己通晓经史子集,但他曾经确确称得上是世人眼中的神童。而他家境,虽不是顶富庶的,倒也从来衣食无忧,幸福安乐。
颜公在世时,逢人便夸自己有一双“拿得出手的”儿女。早从小女牙牙学语,颜公就教其读诵《黄帝内经》,可把“继承衣钵”的厚望全寄托在颜暄身上了。他知道长子不是那坐得住的性情——书礼多才,志趣也广泛,还顽劣欠打、常和父亲唱反调——硬要他从医,他或许不会抗议,但这肯定不会是他最想做的事。
至于小女儿,比一般小孩开口说话都要早——兴许是受她那话痨哥哥成天唠叨的影响——她常学人说话,尤其是在颜公教书礼背诵药方的时候,她只在一旁听着,就算听不懂,口音含糊,话都讲不明白,却也能随之复述得有模有样。
颜公大喜,觉得女儿就是行医的好苗子,后继有望了啊。
于是颜暄的启蒙读物也就成了《黄帝内经》。当然她自己可读不了,通常是颜公念一句,让她跟着学一句。
颜书礼极不赞同父亲这种按头传道的方式:“她才三岁,她懂个榔头?连个字都不识,你就算教她背出医理药理,她也只是跟你鹦鹉学舌,不谙内容。老爹,你是个医痴不假,可你别将你的抱负强施在我妹妹身上。”
他是真心疼了。小家伙在一个不通事理的年纪,被那古板的老头子硬按着背医书,天天被念叨着“女承父业”——谁都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喜欢习医呢!怎能由大人强行做主?他就这么一个妹妹,可忍不得她往后受半点委屈。
“不如先教她把人话讲清楚吧,期期艾艾的,连声‘哥哥’都讲不好,还背灵枢经?”
颜书礼的指责虽是出于心疼,却夹枪带棒,将一老一小数落得面面相觑。
那天傍晚,他领着小家伙在颜宅荷花池边散步。
小家伙忽然很小声地唤他:“大嘚,你是不是,生气了……”
她那时讲话口糊,发不出“哥哥”的音,只能一直喊他“嘚嘚”。
颜书礼望着她忽闪忽闪的圆眼睛,看她难过地瘪了嘴。
“怎么会,”他抱起她,轻晃臂弯,手在她后背拍了拍,“屁大点小人儿,心思这么敏感。”明明他自己也是个屁大点儿的人。
小家伙听了,细声细气地说:“大嘚,你不喜欢我背黄帝类今……”
颜书礼一愣。
“大哥是觉得,你还这么小,老头子不该左右你的志向。”
“可我也想治病丢人……”
“是‘救人’,”他纠正道,没忍住,噗嗤一笑,“怎么办啊丑丫头,你哥我最失败的就是还没教好你吐字啊——”
他知道怎么哄这小家伙开心,双手牢牢地将她高举在半空,然后转圈圈,然后就能听到她咯咯笑了。
不过今天,他逗她笑后,却罕见地老成道:“对不起,是大哥不好。我总想着,要在任何事上都能守护好你,结果反而……过犹不及了罢。”
只听她呆呆地回道:“什么,要,多油?”
若不是双臂还在抱着她,颜书礼肯定已经捧腹大笑了。
小家伙却眼巴巴望着荷花池,小手一指,“大嘚,要莲子。”
“又要我给你摘莲子吃?”颜书礼扫了一眼狼藉的池塘,哭笑不得,“也别可着咱家池塘这几株莲蓬薅啊,哥哥去外面给你买现成的。”
“大嘚,莲子,摘莲子。”小家伙急了,开始哼哼唧唧。
“好好好,给你摘。”
颜书礼左右环顾,见池水深,附近也没个人,心里有点不太踏实。
“那你听话,就站在这不许动,千万别往池边走啊,”他将妹妹轻放在地上,还是不放心,捏着她肩头没敢撒手,“你别动啊,就看着我摘,别过去,听到没?”
小家伙扶着廊柱,乖巧地点头。
颜书礼捋起袖子蹲了下来,刚要伸手,又倏然回头,反复叮嘱:“别动啊,好好站在那儿,别过来,听话……”
他一手扒拉住横栏,半个身子都探出水面,卯足了劲儿,极力去够那绿莲蓬。
后来,不论过去多少年,颜书礼总会回忆起那样的夏日。
他带着妹妹蹲在池水边,从莲蓬里择出一颗颗白色莲子,满口的甘甜清脆。
那时候小家伙已经长大了很多,不再像刚生出来的时候那么小小一只,他一个十岁的孩子,抱她久了也会觉得有点吃力。
小家伙常说,“大嘚(哥),我以后能不能像你一样长这么刀(高)?”
“当然了,因为你是大哥的妹妹呀。”
自打她会自己站了,颜书礼也常让她贴着廊柱站直,拿碎石头量着她头顶刻线。
日子一天天过去,横线越刻越多,一条比一条高。
颜书礼很期待看到妹妹长个头,很期待看着她好好长大,每次划线的时候,他心里便有股道不明的欣慰与喜悦。
有时候真希望时间变慢一些,因为他知道妹妹长大就会离开他,不能永远做他怀抱里的小家伙。
有时候真希望时间变快一些,他们快快变成大人,有各自的志向,有各自的美满。他真的很想看看她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样子。
可是。
没机会了。
他再不能给她摘莲子了。
也看不到她好好长大了。
噩梦的那一天。
还是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