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世从外轻轻关严木门。
祁寒闭了闭眼,忍着酗酒后目眩与作呕的感觉,缓缓解开衣襟,默默给自己上药。
肋骨旁的刀口不深,纵她不擅治疗外伤,此刻还头痛欲裂、恶心反胃,差点没干脆栽倒躺下,手里倒也包扎得麻利。
一炷香后,她已收拾妥当,却也没了多余的力气,便是仰靠在床头,闭目浅寐。
这时,门被轻敲了两下。
逐世的声音闷闷传来:“可处理好了?”
“嗯,”祁寒睁开眼,强撑着坐直了身子。
开口时,嗓音微弱,还有些哑:“公子进来罢。”
逐世于是推开了门,祁寒侧目一扫,发现他手里端着一只碗,不知盛了什么,还在冒热气。
“煮了蜂蜜水……你趁热喝,解酒……”他将碗递向她,只垂眸盯着地板,目不别视。
祁寒无力思考他为何态度别扭,只觉得,他似乎正莫名其妙憋着什么火。
她累极了,接过蜂蜜水,小口小口地啜饮着。
没再说话。
屋内又恢复了尴尬的寂静,落针可闻。
半晌,逐世也许真的难忍情绪,便是攥起双拳,抖着声线,恨恨道:“他有什么好的?怎就值得你这样为之犯傻?今日我若不来,明日是否便能听闻你祁寒为人含恨殉情了?”
祁寒捧着碗,闻言怔愣。
从没听过他声线这么冷厉,还那么阴阳怪气。
他在怪她?
望见她诧然抬起的双眸,逐世的心漏跳了一拍,瞬间意识到自己冲动失礼。
他双唇动了动,神色有一闪而过的慌乱。
怕吓着她,怕她委屈,也怕加重她的难过,逐世连忙调整了心绪。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在她床边坐下,眼眶有些红,口中喃喃:“我也说不上来……就是看不得你难受,想不通该怎么带你走出悲伤……”
祁寒牵起无血色的唇,露出一个苍白无力的笑。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因为沉湎情爱,执着于一个不可能得到的人,然后自怨自艾,迷失本我,自我放逐,甘愿身殉?”
逐世睫毛微颤,没有答话。
“不是那样的啊,”她深吸一口气,“我才不会那样。”
“你当我糊涂,可我比谁都清醒……有时甚至觉得,若能一直糊涂下去,或许便也没那么痛了。”
祁寒喉咙哽涩,心肺好似压了巨石,沉闷地难以忍受。
“祁念笑于我而言,是什么样的存在呢……说来可笑,初见时我便想,他该是世间最无暇的雪,是天边皎洁的月,是指引我方向的启明星,是给予我勇气和力量的信仰……”
“可随着抽丝剥茧,真相无处遁形,任凭我如何自欺欺人,都无法不去看他阴暗的背面,”
“他从前恶行累累,若不遭报应,天理不容。他的恶孽,恰与我坚定奉行的正义,背道而驰,”
“我夜夜不得安眠,日日痛楚彻骨,并非困陷于情爱、怪他负我心另娶旁人,而是,我无比清楚地知道,他从前做过多少恶事,犯过什么罪孽,”
身旁,逐世凝眸,认真听着她絮絮不休,没有半分不耐。
他轻声问:“因为他是个坏人,让你觉得可怕,无法面对?”
祁寒目光空茫,僵硬地摇头,呢喃道。
“我只是不敢相信,我原以为的,原坚信的,那样温润如玉的男子,竟是个啖人饮血,踏着别人尸骨往上爬,杀人不眨眼的修罗,是伪君子,是蛇蝎肠。”
说着说着,祁寒眼前雾气迷朦。
“最讽刺的是,我明明什么都知道……知道他过往卑劣,知道自己遍体鳞伤,也知自己不该留恋,不该痴缠……我知道我现在最该做的,是潇洒地挥挥袖子然后转身离去……前方还有更有意义的事等着我……我明明什么都知道,”
“可我也最清楚——哪怕到现在,我竟都不曾怀疑过他不爱我!”祁寒红着眼低吼,“我清楚他的苦难,他的无奈,他的隐忍,他的自卑自责……还有他不曾改变分毫的心!”
“所以我鄙嫌自己,厌恶自己身体里流淌的血——每滴都在叫嚣着提醒我,不论从前现在那份双向的爱都不会动摇——我觉得自己恶心!”
她很清醒,比任何人都清醒。
但这份清醒,恰恰是折磨她的主因。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清醒着沉沦,那才是真正陷落永夜。
是最大的痛苦。
逐世沉思了很久,忽然说:“可我觉得你很勇敢。你若爱一个人,便是坦坦荡荡义无反顾,能被你珍视的男子,何其有幸。况且,他是个坏人,和他对你爱之深切,并不冲突。或许相爱本身,便是许多的偏爱和例外,如果一定要束缚于冷冰冰的道义,那才悲哀,”
所以祁寒,不必自责,你没做错任何事,一直都勇敢坚强。
“但我不想劝你回头。你现在太累了,不该做决定。”
他的声音很轻很缓。
温柔,坚定,令人安心,予人安宁。
“早些睡吧,养足精神,明日还做那无畏跌宕、怼天对地的祁寒,好不好?”
他扶她躺下,拉开被衾盖在她身上。
祁寒没有抗拒。
“你说,嫦娥为何要奔月呢,”她缓缓闭上眼,将被子拉到下巴,轻声道:“是受逢蒙逼迫,退无可退,不得已才吞了不死药……还是私心作祟,本就有那长生不老的野心……”
逐世微愣。
她却继续幽幽道。
“不论事出何因,嫦娥都已到了月亮上,永远永远,永永远远,都要留在高高的广寒宫里,再无法回到人间了……”
一颗泪珠顺着她的眼角滑落,悄无声息地,在枕面洇开。
“离别已成定局,而人间生活还得照常,不是吗……”
“是啊,”逐世为她掖了掖被角,嗓音温暖柔和,“人间还是人间,繁华依旧,美好不输过往,注定如日方升。偶尔抬头望天,兴许嫦娥也在回望着人间呢……”
大胆地往前走吧,一切都会越来越好。
他知自己不宜久留,该让她今夜好生休息,便起身想去吹灭桌上的蜡烛。
她却冷不丁呢喃一声:“别熄。”
“烛火太亮,怕你休眠不好。”逐世回眸。
祁寒没有睁开眼。
又一滴泪无声滑下,消失在她鬓角。
“我怕黑……可以留盏灯么……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