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浑噩噩中,逐世梦到了年幼时的自己。
彼时的他,还没有琴师逐世这层伪身份。
彼时的他,名为赵禀。
他是宋朝的最后一个皇帝。
……
海面狂风怒涛,像是一头嘶吼的巨兽,恣意卷起波浪吞噬万物。天际宽广,海面无垠,南宋军民的舰只船队显得那般渺小,像无依无靠的叶子,漂泊着,任由风浪推拉着,东倒西歪。
赵禀那时最害怕的,是大海和天空的颜色渐变相融,海与天失去界限的时候。
没有了海天一线,四面八方皆是茫茫,青蓝色的柔雾屏障如盖顶之网,他好似被关进了巨大的牢笼,无论面朝哪个方向,都没有生路。
压抑沉闷,令人窒息。
彼时宋朝已名存实亡,六岁的赵禀被推上皇位。这个临时即位小皇帝,以及这个临时组建起来的小朝廷,就这样在大海上漂了两年。
赵禀记得,每隔不久便会有敌人的舰队来袭。每当那时,咸咸的海风就会充满刺鼻的硝烟味,船舷到处都是血迹,厮杀声震彻云霄,兵戈相击,炮弹接二连三地炸开,着火的船只像火龙一样冲向敌方……
巨浪翻滚,水花四溅,伤兵们痛苦的呻吟声,振聋发聩的战鼓声,全部成为了赵禀的噩梦。
有一天战斗结束后,海面恢复了短暂的平静。
六岁的赵禀从船舱中爬出来,仰望阴沉沉的天空。他已经很久没有晒过太阳了,也很久没有痛快地饮水——海上淡水匮乏,海水是不能喝的。
丞相陆秀夫走上前来,与他站在一处。
“丞相,我们为何一直往南退?”年幼的赵禀不得其解,“从临安撤退到福州,又从福州撤退到海南,在海上住了这么久,我想回家……”
“为了忠义,为了气节,”陆丞相虽疲惫,话语却铿锵,“哪怕有一线希望,就不能放弃它。国在家在,若国亡……”
他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若国亡将会怎样,那时他没有知会赵禀。
“我们都得战斗到最后一刻吗?”
“是的,官家。”
“可是我很害怕,”小赵禀垂眸呜咽,“这里的一切都好可怕,为什么人们要打打杀杀,为什么敌人竟能那般残忍,为什么世上会有不计其数的苦难,我们会死吗,敌人会伤害中原的百姓吗,我们还能回到中原吗……”
他一连问了太多问题,陆丞相一时不知该怎样作答。
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陆丞相站在船头,负手遥望黑压压的云翳,它们此刻遮天蔽日,正伤怀地俯瞰众生。
然后,赵禀听到他同样伤怀地开了口:“你终会寻得一寸光亮,到那时,云开天明,便什么都不怕了。”
云开天明,什么都不怕,对于年幼的赵禀而言,是他唯一的慰藉。
后来,八岁的赵禀躲在甲板下瑟瑟发抖,眼见陆丞相砍倒了他的妻子,然后提着淌血的剑,一步一步走向哭闹的赵禀。
“官家,”陆丞相的眼眸麻木灰暗,“国亡救不得,救不得了……”
赵禀哭着摇头,抗拒般胡乱扑腾。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陆丞相为何绝望至此,甚至竟手刃了自己的亲眷。
“官家,身为一国之君,肩上背负的责任与义务,不可推卸……便同老臣一起,为国殉葬吧……”
赵禀关于崖山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了南海的滔天风浪中。
汹涌的浪头一个高过一个,接连拍打向他,淹没了他的头顶。他抱着扶木艰难漂流,回头望去,但见黑烟滚滚,无数船只被敌军的炮火笼罩,所有宋人纷纷跳海殉国。
……
崖山海战,宋朝最后苟延残喘的军队与臣民,被元军团团包围,再无退路。
十万军民,气节壮烈,不肯为俘虏。
他们投海自尽,无一生还。
可偏偏赵禀活了下来。
偏偏只有他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