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上时间,十五点三十五分。
“朝歌”号上大型机库,编队中仅最后一架瑶兰级战略轰炸机,停靠在停机坪中。
而“朝歌”号舰长盛登云,连同副官,则亲自乘坐栖舱电梯来到了大型机库。
舰上最后的两枚聚变核弹头,也要用于战场,正在装填上一架战略轰炸机。
机库大门打开,一阵温暖的热风涌来。
大型机库平台,在整艘重型护卫舰战舰的中部的十二至十七层,占据着这些甲板数千平方的长方宽大空间。
这里,也分为数个分工明确的作业空间,不同的平台有不同的职能。
从最上面一层的电梯大门入口平台,如阶梯般向前延展,直到最下面的起飞机库平台那,落差近二十米。
因而,盛登云每次来,都有一种登高望远,阅览山河的感觉。
举目望去,从脚下到远处平台尽头,共有四百米长,机工技师们在其中忙碌的身影,像是一群蓝色的行军蚁,行走于金属森林。
时不时,还有些穿着黄衣的工程师,以及白衣的勤务官穿梭其中。
盛登云背着手望了望,便继续迈步,走到面前一处自动扶梯,开始下楼。
期间乘向上扶梯到电梯平台的官兵们,同盛登云会面时,都行了个礼。
“舰长好。”
盛登云点头回礼。
到了最下面一层的起飞平台。
盛登云快步走向停机坪上的战略轰炸机。
在最高处时远处看着战略轰炸机很小,近处它那庞大威武的体积却很直观。
瑶兰级战略轰炸机,是新代星际轰炸机,可以在大气层和宇宙空间中飞行,全长六十五点四米,全展开翼展一百七十米,重两百零五吨。
它是真正的国之重器,破军焚城,摧枯拉朽。
光是人站在那机身起落架轮胎底下,都没轮胎高,看起来十分震撼。
此刻,这唯一一架轰炸机,正叠起机翼,小心翼翼装填着那两枚放在运输车上的核弹头。
负责装填作业的工程师,回头看见盛登云走来,便小跑了过来。
“舰长,这是我们最后的两枚标准当量的聚变核弹头,我已经卸掉了两个基数的航天导弹,腾出空间。”
工程师低头,一边翻着手里的纸质方案,一边指着上面的内容。
怕舰长看不清楚,工程师又取下夹在右耳上的签字笔。
随之用签字笔,在相关事宜上画了一道圈说道:
“舰长,这些请您过目。我们已经例行同飞行员说明了注意事项和合规操作,核弹头还有六分钟左右就可以装好。”
“好,很好。”盛登云满意点头,而后站在飞机机头下方。
在盛登云看来,这瑶兰级战略轰炸机的外形设计,优雅之中,彰显着桀骜不驯的暴力美学,堪称完美,精准戳中他的美感。
在照明灯下,战略轰炸机那流线型机身泛起辉光,绵延起伏的曲线,就如同流影柔纱后,沉睡美人那副白皙如脂的赤裸酮体,令人心神不舍。
盛登云抬手指招呼副官说道:
“副官,通知指挥部,让这些轰炸机装填好后,立即按计划安排起飞!飞行员呢,他们怎么还没过来,差不多也要到准备时间了吧。”
“舰长,原来的飞行员开不了了,我已经从商洛号上调人了,他们正在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
盛登云眯起眼看着副官。
“后续的炮击中,新的伤亡名单,就有这个飞行乘组,这三个人中,一个人受伤。”
“朝歌”号重型护卫舰,从第五轮,一直到第十一轮后。
炮击停止,一共有十六个人死亡,十人受伤。
副官调出了战损名单,从多名伤亡者中,其中显示出,这一名轰炸机飞行员的信息。
他在敌巡洋舰攻击的第十轮炮击中,被冲击波削掉了右臂和右腿,正在急救室中抢救。
“新乘员大概多久?”
“穿梭机调令,最快来回也要两小时。”
“副官,那样就太延误战机了,能不能再找其他飞行员,或者干脆少个人也行。”
副官摇摇头说道:“舰长,这玩意儿可不是砍柴挑水,怎么喜欢怎么来。三人乘组是硬性要求,而且不是谁都能开得了。”
听到副官这么说,盛登云叉腰叹气。
“哎,真烦人,怎么这时候受伤,关键时候命这么背。”
“舰长,没办法,我们其他的轰炸机,都在行动中都坠毁了,还是被同一架敌人的三角战机。”
副官说的,是那架绿光三角战机。
战略轰炸机两个中队二十四架,其中二十架都被它击沉了,顺带还有十六架拦截它的战斗机。
绿光三角战机,现在在华夏飞行员中闻风丧胆。
它宛若死神过境,屠杀收割,无人匹敌。
“二十架沉了,那不是还有四架?”盛登云问。
工程师接话了,他指着面前这架战略轰炸机,对着盛登云和副官说道:
“剩下四架能用的零件都已经被拆了,修成了咱们面前唯一能用的一架,舰上比不过军工厂,我们尽力了。”
工程师摊手。
盛登云和副官,面露难色。
“两小时,都够我洗个澡吃饭睡觉了,咱们还是回舰桥吧。”
盛登云和副官,无奈离开了大型机库。
与此同时。
舰上时间,十五点三十五分。
“朝歌”号医疗急救室。
急救室门口的红灯熄灭。
瞿灵从繁重手术中结束。
她疲惫走向洗漱台,将满是鲜血的医用乳胶手套摘下,又摘下口罩,丢进垃圾桶中。
流水声哗啦响,水流汇在她那捧起来的手掌,又从指缝中流下。
瞿灵甩甩手心,又抹了抹脸上的汗水,顺势擦掉身上白衣溅到的血,走出了抢救室。
而身后的无影灯下,数小时抢救失败的飞行员,因失血过多已经死亡。
那具盖着血迹白布的尸体,其右半边身子连同手臂大腿都被削去,在两分钟前刚刚停止了最后的肌肉痉挛,心率彻底变为了零。
医师正在做最后的死亡登记,他手中拿起签字笔,轻盈书写,随后转头将账放在了一旁台上。
沉默间,瞿灵感到身后脚步声临近。
她回头看了一眼,跟医师点点头,便让出了洗涤台,走出了急救室。
人影散去,瞿灵张开双臂,舒服伸个大懒腰。
瞿灵四处张望,没看到武姬。
正当瞿灵返回护士站时,她看到了一旁角落抱膝武姬。
与瞿灵那看似轻松的表情不同。
那是惊魂未定的武姬。
瞿灵跑了过去,开心挥手。
“武姬,我结束啦,我们可以回房间去了。”
瞿灵笑着抱武姬,将头埋在她的胸口,绵绵软软,芳香得像阳光晒过的枕头。
两簇短辫,俏皮摇晃。
“哇,武姬,你胸围大,腰竟然好细!身材真好!”
瞿灵抱着武姬的腰,宠溺抬起头,露出一脸痴痴坏笑。
但,武姬却眼神呆呆的没有接话。
平日里,可是会羞怯脸红,讨厌的要死。
于是,瞿灵眨了眨眼睛。
“快看!武姬!我给你做了什么!”
瞿灵笑着,又从兜里拿出了一只粉色小纸鹤。
瞿灵拉着武姬的手,将小粉纸鹤,放在武姬的冰冷手心。
“哼哼!这可是本姑娘亲手做限量版,全华夏都首屈一指的折纸大师!我还会叠其他好玩的东西噢!都送给你!”
瞿灵揽着武姬的手,脸凑近兴奋说道。
但是粉色纸鹤,从武姬的手中落到了地面上。
瞿灵只好捡了起来,又放回自己白色护士服兜里。
“好啦,你个笨蛋一生气又不理我,我工作也会忙的嘛,我知道你一个人孤单,所以快快就出来了。”
瞿灵牵起武姬的手,捧在自己脸上,试图温暖。
“武姬,宝贝,不会有事的,好吗。”
但是,武姬却木木抽回了手,迟钝在原地后,呜咽着跑开了。
瞿灵呆着眼睛,则久久愣在了原地。
“为什么啊……”
瞿灵低下头,脸上划过泪水。
“我,我都已经……我都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不想这些事情了……呜呜呜……”
瞿灵嘶哑声音颤抖空灵,她拼命想止住悲伤,手不停来回擦着眼泪,但泪水汹涌,哭泣不止。
她感到像是全身浸透了决堤的河水,心跳也变得冰冷,孤独和虚弱感,从身体每个毛孔中溢出。
她泪眼婆娑,咬着嘴唇,望着武姬刚才跑开的方向,但武姬却没有回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丢下我……不要……不要……明明这种事,我也不想的!我想救人!我真的尽力了!真的尽力了!呜呜啊啊啊……呜啊啊啊……”
瞿灵最终像小孩子一样,伤心哭出声,捂着手跑回了自己房间。
心里下的雨,使奔跑的视线模糊不清。
瞿灵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数小时前。
“朝歌号”重型护卫舰。
很快,第四轮敌人炮击来袭,这次共有三发同时击中舰体。
战舰舰身在痛苦的震荡中发出金属扭曲的嘶鸣!
人们相安无事,全舰连受伤的都没有,于是庆幸祈祷。
就连瞿灵也真的开始侥幸,大家运气很好,一定都会没事的。
但运气,总有用完的时候。
深渊总是隐藏在平静表面之后。
瞿灵把自己关在房间,抱头痛哭,翻涌那段触目惊心的回忆。
即便面朝敌人的一面,最外部通道和舱室已经禁止使用。
即便发布命令,冲击波次预测警报都会在每隔一段时间后就会响起。
即使所有人都藏好了自己,在踏踏实实的防御背后,做好了避难准备。
没人会想过自己会死,谁都不会。
甚至瞿灵还记得,武姬那时还在笑,地板说晃得好像湖上的春游游船。
二人的嬉笑。
这一切,直到第五次炮击为止。
直到第五轮炮击开始,第一位遇难者出现了。
炮火,是无情蛮横的。
它贯穿了坚固的精钢护甲钢板,贯穿了舱室,贯穿了躲在铜墙铁壁后面的柔软人体,也贯穿了生命。
一次无比剧烈的冲击以来,穿透了三个舱室,砸穿了那份确凿的踏实。
减压警报响起。
舰上广播,有人罹难。
那时。
瞿灵嘱咐武姬一定要待在房间,随即便一路奔跑,来到了被炮击的位置。
却只发现,空气泄露,减压隔离气密门正在落下。
但只是一眼,就足以在见证者心头刻下永恒恐惧。
在那被炮弹穿透的位置,钢板像是麻花一样被粗暴卷起,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裂隙!人体残肢组织裹挟衣服碎布,爆浆般呈喷射状散布四周!
那些崩飞的金属碎片像是炮弹,密密麻麻,嵌入四面八方的墙壁!天花板还有粘稠的血柱顺着墙壁流淌,有乌黑的长发凌乱,浸在地面血泊中!
瞿灵,目睹后,在生理极度恐惧下,头晕目眩,灵魂惊厥颤抖!
她恍惚的退步,却发现身后有人。
武姬,不知何时,也在自己身后。
她也看见这一幕。
武姬紧攥的手心中,还拿着自己准备好要派上用场的绷带卷。
绷带卷掉到地上,武姬人也随之昏厥跪倒。
武姬的世界,在那一瞬间,崩塌了。
瞿灵,用肩膀靠扶着昏厥武姬,吃力离开。
随后,便是无止境的手术。
手术更令人绝望。
这十六个人,只有五人当场死亡,剩下有十一个人躺在手术台上死的。
他们都是经过瞿灵的手死的。
不曾想过,目送太多生命也是罪,是会冠以藐视生命的罪。
那是众生之间无法被洗去的自责之罪。
作为护士,瞿灵深感而悲。
但无人顾及,更痛心疾首。
她既明白理解又难以释怀,武姬选择离她而逃的原由。
作为普通人,在战争中,本就是没有选择的。
五分钟后。
瞿灵,轻轻拉上房门,她的手上缠着绷带,哼着小曲。
她再次回到了护士站,脸上浮现灿烂微笑,准备前往下一场手术。
瞿灵房间中成像镜被砸碎,玻璃碎片遍地狼藉,血迹顺着镜面流淌。
与此同时。
舰上时间,十五点三十五分。
宇宙空间。
窗外是一片黑暗,但其上有璀璨星空点缀。
在驾驶舱静静等待新命令的阿宁,此时目不转睛,收取着舰上的加密短讯。
短讯通常都是一些舰上新战场状态,和任务关系不大,只是帮助远在外部的飞行员闲暇之余,了解舰船情况。
他不断盯着一行字。
“舰上阵亡十六人,受伤十人。”
十六个人阵亡。
十六个人。
“朝歌”号全舰有三千二百零七人。
噢对。
还有十个人受伤。
减去十六个,再减去十个人。
那“朝歌”号还有三千一百八十一人。
一个人还活下来的概率,那就是1/3181。
应该不会有事…吧。
阿宁双手托着后脑勺,双脚则抬放到了驾驶仪上,半躺浮在座位上。
他视线遥望,驾驶舱外是彼端星云翻涌,星光很美。
但他的心是满的,因而装不下这些绝世风景。
他明白,一旦静下来,有什么东西又重新占据了他内心的高地。
担忧牵挂,在心头嚣张地摇旗呐喊。
他的表情凝重,长叹一声气。
尽管他知道不会那么倒霉,但那种心底巨大的不安感,让他开始不停幻想可怕的事情。
甚至,他觉得如果哪怕仅仅只有一个死者,那也有可能会是她。
命运,谁也说不好。
阿宁抬起手,从夹层中抽出签字笔。
阿宁,不知为何,望着签字笔出神,他觉得手中的东西很陌生。
此刻。
原来三架战斗机组成的小队之中,只剩下两架战斗机,如两条小白帆,随波逐流飘荡在银河系的星海中。
二号机在之前偷袭战斗中已经被击毁。
一号和三号机,静静在部署点开启可见光屏蔽隐身。
四周,是沉默的寂静。
阿宁手指夹起笔,而后拿起任务书,翻动书页,最后找了一面白纸空白处。
他开始用膝盖顶着任务书,专心致志画起画。
他勾勒着一个脸庞。
“画太胖了,武姬脸哪有那么圆,应该那种带点小肉感。”阿宁笑着。
于是又划线擦掉,重新划线。
在勾勒武姬嘴唇时,阿宁止住笔尖。
“要是那时候犯浑一点就好了,我是真他妈怂,后悔没亲上去,真傻啊我。”
阿宁拍头懊悔。
阿宁回忆,武姬妩媚的皓齿樱唇,一笑生花。
那仿佛世间最美味的甜浆蜜露。
他一边画着,一边开始粗暴地放飞思想缰绳。
任由欲望随心驾驶列车,在铁轨上自由横冲直撞,燃烧着,幻想着香艳又芳心纵火的一幕又一幕。
武姬皮肤白而细腻,柔情似水。
阿宁嘴干舌燥,热情似火。
手中画到一半,也不画了。
但最终。
他还是收回了邪念。
他看了一眼画的头像,泛起微笑。
随之把画叠起来,打开座位旁收纳盒,找了一份空的信笺塞进去。
“想不到我这么看淡的人,变得会重情了,呵,真是稀奇。”
而后。
在侦察机的情报反馈中,小队在雷达图像见到了他们的目标。
那是一架高速飞行的敌人侦察机。
它狭长而又巨大的机身,正独自穿行在星间。
阿宁热血沸腾,眼神如鹰。
而同时,侦察机预警,更多目标的现身情报涌来。
二十六组各个分散的小队,此时隐蔽在广袤星空中,注视战场。
“重复,编队零七,确认目标。”
“重复,编队零八,确认目标。”
“重复,编队十一,确认目标。”
“重复,编队十四,确认目标。”
“重复,编队十六,确认目标。”
“重复,编队二十,确认目标。”
……
反击行动继续。
截杀捕猎开始。
舰上时间,十七点十分。
盛登云端坐在舰长座位,屏气凝神,望着星图。
一架隐形的瑶兰级战略轰炸机,从“朝歌”号电磁弹射平台上起飞。
它携带着两枚聚变核弹头,隐形之后,消失在星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