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城幕回到山庄的时候，之前明明已经在清洗茶具了的陈天悦反而又泡了两壶茶。
陈天悦手边放着楚城幕出门之前给他的那份章程，此刻正眯着眼，半依在六角亭的廊柱上，一根手指轻轻的在自己的大腿上敲击着。看那模样，心思分明正在转动，只是却不知在考虑什么。
听到楚城幕的脚步声从亭外走了进来，陈天悦睁开眼睛，仔细的看了看楚城幕的神色，突然笑了笑，指着另一个紫砂茶壶，笑道：
“你出门不久我就泡上了，这会儿刚好能喝了。”
楚城幕闻言点了点头，大喇喇的坐到了陈天悦对面，低头看了一眼两人之间的石桌，见上面又铺上了棋局，自己这边的黑棋还被陈天悦提前拿走了一半的车马炮，不由好笑的摇了摇头，拿起茶壶对嘴喝了一口，笑道：
“老陈，你这水平就这样了，象棋围棋都得算棋的，大局观要是不够，从一开局就落入了下风。”
言罢，楚城幕放下了茶壶，把身前的黑棋都捡了起来，放进一边的黄花梨木棋盒里，又说道：
“这棋就不下了，就算让你一半车马炮，我还是随便赢你。有话就说话，别搞什么以棋喻局，搞个混元髻就真以为自己是道士了？”
陈天悦闻言，脸上淡然的笑容顿时没崩住，有些无奈的看了楚城幕一眼，也只得直起上半身，把自己这边的红棋捡进了棋盒，说道：
“我真是张凤林的俗家弟子，你都能认识混元髻，应该也知道这些发髻不是随便扎的吧？”
楚城幕闻言却摇了摇头，把手边的棋盒推到陈天悦那边，说道：
“我只是认识这些东西，至于有没有什么讲究还真不知道，第一天我们来的时候你扎的是太极髻吧？话说，一个大老爷们留这么长的头发，夏天不会臭么？”
陈天悦闻言顿时就噎了一下，没好气的回答道：“常洗！”
陈天悦几下就把红棋都收进了棋盒，把棋盒推到一边，拿起了之前楚城幕所写的那份章程，用手指点了点，沉吟了片刻，说道：
“楚总，你的这份章程我看过了。要是换个十年前，哪怕是五年前，我都觉得这份章程没问题。可现在的人心不比当年那么淳朴，长足进步的资讯条件也开阔了这些茶农的眼界。”
“你打算把合作社的权利还给茶农，那你有没有考虑过，如果茶农联合起来恶意哄抬价格，茶叶公司的利益又将如何得到保障？这个问题其实在十年前就已经出现过了，最后却造就了东山茶叶合作社这么个畸形的怪胎。”
楚城幕闻言笑了笑，从陈天悦手中把那份章程拿了过来，又掏出了签字笔，在那份章程的最后补充道：本合作社将在吴海区农业局以及茶叶办的指导，监督以及协调下，开展生产经营工作。
把补充条款写上，楚城幕再次把手里的A4纸递给了陈天悦，陈天悦接过A4纸看了一眼，脸色不由微微一变，道：
“那这和之前的模式又有什么区别？我之前看楚总你书写的新章程，还以为你会和之前那些人不一样。”
楚城幕闻言，看了一眼神态有些激动的陈天悦，老神在在的拿起手边的茶壶滋了一口，淡淡的回答道：
“老陈，真的不一样么？若是茶农没有出现你所说的那种联合起来哄抬物价的情况，那这条补充条款就是一纸空文。我待人以诚，却也得防着有人以二心待我！”
“而且之前合作社那群人你难道真的天真的以为就可以这么直接把他们踢出局不成？吴海把这个事情掩盖了十年，你觉得这仅仅只是几个合作社官员就能办到的事情？而且卿卿喜欢你的那棵老茶树，所以新公司必定会挤掉之前的老公司，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要挤掉老公司，那势必就得保障老合作社这群人的利益，哪怕不能让他们站在我们这头，也得让他们保持中立。用我现在的办法，他们以后不是再趴在茶农身上吸血，而是由新的茶叶公司养着，我们和他们之间是合作关系。而且他们也从见不得光的合作社蛀虫，变成了正大光明行使监督权的行政机构。”
陈天悦闻言，思索了片刻，神色中依旧带着几分不解，问道：
“你所说的由新茶叶公司养着，不过是换了一种说法，到最后羊毛不还出在羊身上？茶叶公司损失的这部分资金，难道你们不会从茶农身上薅回来？”
楚城幕闻言，放下了茶壶，轻笑出声道：
“呵呵，老陈，前天还觉得你活到老学到老，怎么到了今天就转不过弯来了？而且也不是‘你们’，而是‘我们’。不过你这话倒也不算错，这一部分短期内产生的公关费，我们肯定会按比例和茶农平摊，但不会长久下去。”
“不会长久？为什么？”陈天悦依旧没转过弯，继续问道。
楚城幕见陈天悦依旧没有区分出两种模式的区别，只得耐着性子解释道：
“因为之前是他们掌握主动权，而一旦采取合作模式以后，主动权就会落到我们手里。至于怎么合作，合作多久，那全凭我们说了算，你别以为吴海区真能拿捏我们多少。时代变了，老陈！以后网购才是这个社会的主流，之前的传统经营模式，我虽然短期内会看重，但不会看重太久。”
陈天悦闻言，拿起茶壶喝了一口，再次闭起了双眼。楚城幕一气儿给他灌输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他年纪已经不小了，需要时间来整理一下刚刚得到的讯息。
过了好一会儿，陈天悦才再次睁开了双眼，神色复杂的看了看眼前依旧挂着淡淡笑容的大男生。
他一开始看到这份章程的时候，以为楚城幕会采取最激烈的手段来处理这个事情，毕竟他有天幕集团做后盾，网传他手下那几家公司的现金流大得吓人。直接以庞大的资金来撬动一个小小的东山镇，对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难事。
可眼前这个大男生分明是做了全盘的考虑以后才提出了这么个方法，乍一看只是把合作社扳回了正轨，然而实际上经过他这么一手操弄，却把茶叶公司放到了最超然的位置。
和合作社是合作，和政府部门也是合作。
合作社回到了茶农手里，茶农的利益得到了保障，如果茶农不听话，敢伤害茶叶公司的利益，那就由政府部门出面行使监督权。一旦新公司不再依赖本地的销售和经营以后，之前合作社那些人为了在他手里拿那仨瓜俩枣，也不敢再像以前那样动辄对茶农的事情指手画脚，毕竟茶农才是茶叶公司长远利益的保障。
三方各有退让，三方又各有所得，只要三方都在协议的范围内正常运营，那三方的基本利益都能得到保障。当然，在这种情况下，三方自然也具备了合作的基础。唯一真正受伤的，就只有之前那家合作即将到期了的老茶叶公司。
这样的手段，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不为过，不过现在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没解决，想到这里，陈天悦停止了思考，问道：
“现在还有一个问题，之前的合作社，那些人凭什么会心甘情愿的退出去？你之前也谈到了人性贪婪，这些人现在不过是在先礼后兵罢了，等到茶农真的敬酒不吃的时候，罚酒就该端上来了。”
楚城幕闻言笑了笑，端起手边的茶壶站到了六角亭靠荷花池那一面，低头看了一眼还没有彻底凋谢的荷花，轻声回答道：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让他们心甘情愿的退出去了？就怕到时候他们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有参与过这些事情。好了，老陈，还有什么疑问吗？一次性问完，不出意外，明天下午我和卿卿等人就要返回渝州了。”
陈天悦闻言，也端着茶壶走到楚城幕身边，侧头看了一眼智珠在握的大男生，说道：“为什么要选我？”
楚城幕闻言笑了笑，同样侧头看了看陈天悦，笑道：
“怎么？不愿意？你身为东山人，怕是比我这个外来者更清楚茶叶的利润，尤其还是碧螺春。而且据我所知，那些茶村，风光都很是秀美，老旧建筑都可以推到明清时代，。老陈不是想发展发展你们东山的旅游业么？这不也是一个现成的机会？”
陈天悦闻言，缓缓的摇了摇头，道：
“作为生意人，我当然愿意了，其实经过这两天的接触，尤其是今天这次长谈，楚总应该也看出来了，我的商业天赋远不如你。我只是想知道这样的馅饼儿为何会砸到我的头上，难道仅仅因为我是仲丫头的朋友？”
楚城幕闻言，忍不住笑出了声，在陈天悦肩膀上拍了拍，道：
“呵呵，都说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古人诚不我欺。之所以找到你，确实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你是卿卿的朋友。卿卿跟我的时间也不短了，还是第一次这么明确对一个东西表现出来渴望。虽然对于她来说，承包个茶园什么的，玩票的性质居多，不过既然我已经答应了，自然就会想办法给她做到最好。”
“至于另外一小部分原因，我除了看重老陈你本人在东山的威望以外，也希望你能帮卿卿盯着一下她的这份产业。她这次搞这个茶园，想来会带着沈慈一起玩，我不是很信任沈慈，但也不想告诉卿卿我不信任她的朋友。所以思来想去，新公司成立以后，有老陈你这个老成持重的老江湖在，我在渝州也更放心一些。”
几句话的功夫，楚城幕把自己之所以会找上陈天悦的原因说了一遍，却也让这个老江湖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不由问道：
“楚总，我听你的意思，你没打算参一股？”
楚城幕闻言晒然一笑，道：“既然是卿卿的大玩具，就让她自己玩吧！我的钱还有别的地方要用，就不塞这边了，这玩意儿太过细水长流，不符合我的性格。”
大玩具？玩？听闻这个回答，陈天悦不由苦笑了下，见楚城幕放下茶壶就准备要走，又没忍住叫住了他，说道：“楚总，在你的视野中，商业上的对手，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楚城幕闻言站停了脚步，有些意外的回头看了陈天悦一眼，却见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帅哥正一本正经的看着自己，沉吟了片刻，回答道：
“在我的视野中，商业上没有对手这么个概念。对于我来说，做生意面对的无非三种人，一种是可以合作的朋友，另一种是无法合作的朋友，第三种是需要往死里下黑手的敌人。”
“买卖不成仁义在，前两种情况我从来不追求利益最大化，合作双赢才是我喜欢的模式。至于最后一种，那就不仅仅是利益最大化那么简单了。”
陈天悦闻言，看了看身前依旧笑吟吟的大男生，心中若有所悟，又接着说道：“那楚总，接下来我还需要做什么吗？”
楚城幕闻言，回头看了陈天悦一眼，笑道：
“具体的合作，等到卿卿回来了，你们几个人自己谈。目前也只是一个合作意向，毕竟人家的合约还没到期，你们还有时间慢慢规划。至于我们走了以后，你只需要和唐柔小两口保持好友谊就好，尤其是那个李靓，这人跟个筛子似的，最是好打交道，保管老陈你小投资大回报。”
陈天悦闻言，心下越发确定这次事情的关键点就在那个不起眼的区委办副主任身上，却又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这么一个小丫头既然有这个能量，那为何还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毕竟明眼人都知道，若是事情按照现在的节奏发展下去，自己再有威望也不管用。
和陈天悦说完，楚城幕就离开了六角亭。
新公司这边楚城幕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出资的，哪怕是大妞，他也会劝她不参与新公司的管理。
沈慈那边如果有人手愿意来这边跑动也就由得她了，倒是这个陈天悦，目前看来心性还不错，让他和李靓小两口保持友谊，也算是隔了好几道坎儿，勉强把这个关系维持在一个藕断丝连的状态。
毕竟无论怎么说，楚城幕本人和陈天悦之间都谈不上多少友谊，也谈不上什么上下级，更谈不上什么合作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