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人,大抵都不是生活中真空的,总得面对现实,也大概率会在现实面前低头。
当在短短几十分钟内就得知了自己一家人面临的窘境后,当得知自己曾经以为的那些依仗其实早在半年多以前就不复存在以后,当看到身侧母亲那空洞中又带着几分嘲讽的眼神后,一直以来为了“做自己”而不惜放弃了许多的秦怡,第一次开始认真的考虑起了这些属于“现实”的问题。
就像之前母亲所说的那般,如果自己继续任性下去,继续为了自己的尊严和那份被压在心底的好胜心,而选择和楚城幕摊牌,告诉对方,自己不需要他的继续资助,那么以自己对他的了解,他很有可能只对自己说一声“知道了”,然后就收回了这份在他看来毫不起眼的馈赠。
人与人之间的差别真的大到了这种程度么?自己和楚城幕在一起,看着从他手里几十万乃至几百万的往外花钱的时候,明明没有什么感触的。
可为何到了现在,自己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以后要尝试着找回自己的消费习惯了,身旁这个自私自利的女人却告诉自己,就连自己曾经的消费都无法维持?
来到这个世上快二十一年了,秦怡还是第一次不受控制的对“母亲”这个称呼生出了一丝恨意,这丝恨意很淡,但确确实实的存在。哪怕之前查云梦做了这么多伤害自己和父亲的事情,秦怡也仅仅只是对她有所“怨”,却从未有过“恨”。
这么些年以来,自己脑袋上空顶着一个有钱人家孩子的帽子,却几乎从未享受到过这顶帽子带来的实际好处。
不过仔细想想,倒也不能完全这么说,最起码自己高中三年每个月的生活费,哪怕是比起楚城幕,还是要多出好几百,楚城幕和严书墨两人困守在小镇上的时候,最起码自己还能跟随父母满世界到处游玩。
可不是有一种说法叫做夫妻共同财产么?只要结婚以后所积攒的财富,都归夫妻共同支配。相比起母亲这份类似于补偿和施舍一般的善意,秦怡更愿意把这些所得和经历都归结到父亲身上。
只是很可惜的是,这世上不仅仅只有夫妻共同财产这么个说法,更有夫妻共同债务这回事儿。自己那可怜的父亲在小镇上待了十几年,到现在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承担上了几百万的债务。从不知母亲有多少钱,也不知母亲的钱是从哪来的,到现在依然不知这些钱是怎么没的。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交易,原来自己这几个月多经历的都只是一场人为编织的浮华梦。到现在,梦醒了,睁开双眼,四周都是黑暗。原来母亲从来都没有改变过,她之所以出现在自己身旁,做出一副慈母的模样,也仅仅是因为她欠了楚城幕的钱。
可妈妈啊,为何之前你从来不告诉我这些,难道就为了维持住你在我面前强大的形象以及那可笑的自尊?或许拥有可笑自尊的人不仅仅是妈妈,更有我自己。
三百万,没错,三百万对于楚城幕来说确实不值一提,可那也仅仅是对于他来说。你不也说了么?这笔债务对于我们这个家庭来说,近乎是一个无底洞。那你怎么还敢去接受他的这份好意?你更加不要脸的事情都做过了,难道还在乎脑袋上顶一个“老赖”的称呼?
身体上的伤痕容易愈合,可一旦心灵上出现了伤痕,或许穷尽一生都无法再找回支撑自己脊柱的那份硬气。这难道是报应么?可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啊,明明自己一直都被蒙在鼓里,明明自己只是简简单单的谈了一场恋爱,怎么到现在会如此麻烦?
不行,不能再任由母亲再这么牵着自己的鼻子往前走,她已经把自己推进大坑里面了,无论如何,接下来整个事情的节奏都不能再掌握在她的手里,否则,老天爷才知道她还会生出什么事端来。自己已经被她坑了,可自己那个无辜的父亲还不知道这些事情,所以,自己需要在这件事情中掌握主动权才是。
父亲这一百万多万的债务自己可以去承担,楚城幕也说过,程颐和橙子她们那个生意有得搞,只要给自己时间,自己总能想办法还清这笔债务。可身旁这个自私自利的女人欠下的债务,那是她自己的事情。只是事到如今,自己却需要想想办法,先把她稳住才是,至于怎么稳住她,倒是个难题。
想到这里,一直把头靠在木质栏杆上的秦怡,终于低头把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小腹。
“妈,孩子我可以留下来,不过你得答应我几个条件。”用手抚摸了一下微微凸起的小腹,秦怡思索了半响,站起身,抬腿往厨房后面的小院子走去,冲同样沉默了许久的中年妇女说道。
踩踏着一楼的木质地板,秦怡几步走到了位于厨房一侧的通道口,抬头眯眼打量了一下头顶正午的阳光,也不管查云梦是否跟上她,就这么径直走向了位于小花园正中间的那座葡萄架。
查云梦听到女儿愿意把孩子生下来,脸上顿时掩藏不住的流露出了一丝喜色,可还不等她把这丝喜色掩去,却发现一直坐在身侧的女儿竟然直接丢下了自己,起身往院子的方向走去。
侧头看了一眼女儿那有些臃肿的背影,查云梦有些迟疑的眨了眨那颗仅剩的独眼,然后起身跟了上去,似乎从刚才那一刻开始,秦怡身上发生了一些自己所不知道的变化?
怎么可能?看了一眼已经在葡萄架下坐下来的女儿,眼看就要走到院子的查云梦忍不住自嘲的摇了摇头。这小丫头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就算是这段时间自己给她灌输了不少东西,她又哪有这本事这么快就吸收了下来。
“说吧!什么条件?”查云梦踩着松软的草坪,走到了秦怡身侧,正准备坐下,却见那个十多分钟前还任由自己拿捏的女儿,冲自己摆了摆手,然后指了指对面的位置,不由微微愣了一下,随即走到对面的木质长凳上坐了下来。
“第一,这件事需要对楚城幕保密!”秦怡闻言,思索了片刻,冲坐在自己对面的查云梦竖起了一根手指,声音虽然很轻,但却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味道。
听到女儿的第一个条件,查云梦先是怔了怔,随即用尾指掏了掏耳朵,紧接着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双手撑住两人之间的原木长桌,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的说道:
“不告诉他?为什么不告诉他?你疯了?不告诉他,将来谁来照顾你,女人越到后面的月份,身子就会越沉,连行走都不方便,而且等到孩子出生了,又有谁来帮你带孩子?这可是楚城幕的孩子,你要是带出个三长两短来,你看他到时候怎么收拾你。”
秦怡闻言,抬头看了一眼神情激动的查云梦,突然浅浅的冷笑了下,面露讥诮的说道:
“为什么?还用我说为什么吗?我前脚刚和他说完分手,结果后脚就腆着脸告诉他我有他的孩子了?你都知道瞒着我来维持的你脸面,难道我就不要脸了?就你查云梦的脸皮值钱,我秦怡的脸就活该被你扔在地上捡不起来?”
“再说了,我都已经和他分手了,你敢保证楚城幕就这么希望这个孩子降世?告诉他了,他回头让我打掉,你有本事阻止?不过也说不好,你可以试试,正好用打掉这个孩子为条件,和他谈一谈那几百万的欠款,说不准他就答应了。”
“至于说谁来照顾我和这个孩子,你这个当妈的闯下来的祸,难道就指着我辛苦生下孩子,你就在旁边坐享其成?我告诉你,门都没有!既然你想我把这个孩子生下来,那你就做好心理准备,未来几年之内,留在我身旁照顾我的衣食起居。”
听到自家闺女突然直呼自己的名字,查云梦的脸色终于忍不住大变,举起一只手就想往秦怡脸上扇去。
可刚把手举起来,查云梦的目光就不受控制的落到了秦怡那即使在冬装包裹下,依然有些凸起的小腹身上,又恨恨的把手放了下来,接着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下越发陌生的女儿,随即冷笑了一下,在木凳上坐了下来,从兜里掏出一盒香烟,低头把烟点上,说道:
“真是我查云梦的好女儿,真要狠下心来,倒是比你那个爹有出息多了,也有决断多了。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恨我把你推进了火坑,恨我在你刚刚脱离樊笼的时候又一脚把你踹了回去,可那又怎样?”
“就算你恨我不死,可你别忘了,我和你父亲到现在还是夫妻,那就意味着,我欠下的所有债务,里面有他的一半。你想我照顾你?还照顾几年?想得倒是美,你是不是忘了,我只是过来陪读,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回国。只要我一走,你别说生孩子,连你自己都要饿死!”
秦怡闻言,嘲笑的看了查云梦一眼,摇了摇头道:
“妈,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你回国?你回国又能做什么?你回国又能去哪?你敢告诉爸爸你把我自己一个人丢在国外了?还是说,你还有别的地方可以落脚?哦,我差点忘了,那个和你在小车里接吻的野男人,是不是还在羊城等你?”
“再说了,你是不是本末倒置了?你真以为楚城幕每个月把钱打到你卡上,那钱就是给你的么?楚城幕才是我的前男友,和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事到如今,既然我都说出了这钱我还需要继续用这种话,你觉得我通过国内的朋友联系到楚城幕,让他把这笔钱直接打到我的卡上,又有多难?”
听闻女儿那不加丝毫掩饰的嘲讽,查云梦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原本还叼在嘴角的香烟,不受控制的颤抖了起来,一只还带着光彩的独眼死死的看着秦怡,再一次觉得身前这个女孩子,或是小女人,在短短一瞬间就发生了自己所不知的变化。
这死妮子的心思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缜密了?还野男人?自己别说是回羊城,就连回国都得担惊受怕,天知道那帮子搞走私的还有没有在继续找自己?
几百万对于曾经的自己来说,虽然也是一笔不小的钱,可倒也不至于伤筋动骨,可那只是以前。现在的自己,除了每个月从楚城幕给的生活费里扣除一些小钱出来备用,说是身无分文也不为过。要是这丫头真的拼着不要脸让楚城幕直接把生活费给她,那会饿死的那个人,搞不好会换成自己。
如果自己真的丢下了她,其实就等于丢下了她肚子里的孩子,事后楚城幕知道了此事,别说是免除自己的债务,搞不好还会变着法的折磨自己。这丫头觉得那个大男生是好人,自己可从来都不这么认为。到时候秦墨那个耳朵根子软的和自己把婚一离,这个姓楚的再把自己往羊城一绑,那自己岂不是死定了?
短短几分钟之内,查云梦就被自己的想象吓得脸色苍白,同时感觉那只已经瞎掉了的眼睛也开始隐隐作痛起来,忍不住伸手按住了那只瞎眼,强忍着疼痛,面部如同神经质一般抽搐了起来,冲坐在对面的秦怡说道:
“这个条件我答应了,不过知道这事儿的人还安娴那小丫头,这个我可没办法保证,你现在可以说你的第二个条件了。”
看到查云梦服软,额头上瞬间出现了不少冷汗,一直保持着冷漠神色的秦怡就想起身为对方擦擦汗,可稍微愣了下神,又狠狠的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把伸进衣服兜里拿纸巾的手又缩了回来,竖起了第二根手指,说道:
“安娴那边我自己去说服,既然之前她都能答应先帮我瞒着这事儿,想来说服她也不会太难。更何况,楚城幕的私生子,想来对她来说也是一笔不错的投资才是。”
“至于第二个条件,我需要把这孩子的事情对我爸爸保密!”
查云梦闻言,用手指捏了捏两侧的太阳穴,使劲的甩了甩头,面露痛苦的说道:
“不告诉楚城幕我能理解,可不告诉你父亲又是什么道理?要是让他知道了这事儿,不也多个人可以照顾你?而且你将来注定是要回国的,这事儿又能藏得了多久?难道你回国后不打算见你父亲了?”
秦怡闻言,把目光投向了一侧的小花园,不再看向身前神色有些扭曲的女人,轻声回答道:
“爸爸的性格太冲动,也沉不住气,而且骨子里还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劲儿。这一点儿其实我很像他,不过到现在我已经因为这股子‘理所当然’受到了惩罚,然而爸爸一直待在小镇上,身上依然还带着一股子书生意气,若是让他知道了这个孩子的存在,他会去找蒙老师和楚校长的麻烦。”
言罢,秦怡又低下了头,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神色复杂的说道:
“虽然迫不得已之下,我已经决定要把这个小家伙生下来了,可在我心底,我依旧不愿意把她当作是你或者是我用来谈判或是交易的工具。对于我来说,这个小家伙只是咱家人面临万一时的最后底牌,别的时候,她只是我秦怡的孩子,和楚城幕无关。”
“其实以我对楚城幕的了解,如果不是有咱家人刻意惹到他了,他有很大概率不会去刻意计较这笔欠款。三百万也好五百万也罢,在你我眼里看来很多,其实也就不过楚城幕一辆车子的价格罢了。所以这件事情最好别让爸爸知道,他若是去找上了楚城幕的父母,到时候楚城幕才真的会很计较。”
查云梦闻言,强忍着瞎眼上传来的神经性抽搐,闭目思考了半晌,不得不承认闺女的话很有道理,于是再次点了点头,道:
“这一点算你说得有道理,那还有别的条件么?”
秦怡闻言,转过头看了查云梦一眼,突然意味难明的轻笑了下,竖起了第三根手指,道:
“第三点,妈,其实我一直没和你说,我还在国内和别人合伙做了一点儿小生意。我之前询问过楚城幕,他说这生意做得,不过具体操作和实施上面,我对这些事情几乎还是一片空白,再加上我的学业也挺重的,所以很多事情我还得从头开始学。”
“妈,你以前也是白手起家的人,正好现在咱家欠了一屁股债,要是可以的话,你就帮我把把关。要是这个生意真能做起来,咱家人不也说话更有底气?”
查云梦闻言,终于放下了一只按压这太阳穴的手指,抬头看向了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儿,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的点了点头,道:
“我答应你!”
秦怡闻言,轻轻一笑,随即站起身,冲身前这个把自己推入火坑的女人伸出了右手,笑道:
“那以后,咱俩娘俩就得相互扶持了,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