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卿月霍地一抬睫,隔着薄薄锦纱,定定将老管家望住。
听钟裕如此一说——沈明仕没能从崔家手中讹到钱财?
再经他的话一分析——崔家尚不知她腹中怀了即墨江年的骨肉?
债是她欠的,崔家的债当由她还,她腹中这只小“虾米”何辜?
若上天见怜,容她生下即墨玉衡……
为子,便是即墨江年的长子;为女,则是即墨江年的长女。
再若即墨江年继位为帝,玉衡便是即墨江年的皇长子或皇长女。
她断不容——即墨江年的孩子生而为奴为婢!
……
冷凝了目光四寻,宋卿月抬手打翻身边高脚几上一只白瓷细胎的花瓶。
“砰”一声巨响,震得锦屏后的钟裕花白眉头一跳,急步转入屏风内暴喝:“你做什么?”
宋卿月艰难弯下腰,捡起一片碎裂的瓷片。
直起腰身,她伸出手将老管家的手牵过,将瓷片塞到他手中。
红着眼,看着须眉哆嗦的钟裕,她定声:“老管家可杀我,可剐我,可奴役我。我断做不到由你将我许配他人,更做不到祸及子孙!”
看着地上碎成渣滓的花瓶,钟裕满眼心疼,一把甩开她的手,气冲冲将手中碎瓷片重重掷地。
“宋卿月,这屋子里任一物件皆价值不菲。你欠我崔家的今生都还不完,还打算我崔家折腾得一干二净?”
一个看着普通的花瓶而已,竟然价值不菲?宋卿月倒抽一口凉气。
将闯祸的手悄捏成拳,她红着眼尴尬道:“或者,老管家赏我一把刀?”
“宋卿月我警告诉你,别让我崔家溅上你一滴血,污了我崔家门楣。你若想死,也要滚出崔家去死!”
钟裕愤愤骂完,拂袖转身,扬长而去。
怔怔站于当场,良久后,宋卿月才蹲下身子,一片一片捡起了瓷片。
钟裕离开不久,刘喜翠转进了屋子。
见她艰难蹲地,又见满地的碎瓷片,刘喜翠赶忙将她搀起,“你腿伤未好,我来、我来!”
拿了笤帚清理瓷片,刘喜翠头也不抬地问:“宋娘子,我见老管家怒气冲冲离开,莫不你惹了他生气?”
宋卿月确实腿上不便,箭伤处还隐隐作痛,便未与刘喜翠客气。
瘸着腿挪到书案后坐下,无神看着刘喜翠操持,她缓声:“何止是生气,怕是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了!”
刘喜翠爽朗大笑,“你这是做了何事?”
宋卿月目光于屋子里上下左右四扫,漫目屋里文物古玩,答非所问。
“既然你我身为婢女,为何会住在如此富丽堂皇的屋子里?”
刘喜翠扫地的手顿了顿,笑道:“翡翠别院前些日子出让给了旁人,其他院子、屋子俱在装潢修缮住不了人,你我二人便得了这一享荣华富贵的机会。”
“出让给旁人?”
宋卿月不解。刘喜翠再次自说自话。
“定州无山,唯这翡翠山。这翡翠别院占尽半座山,屋宇、院落层层递进,亭台楼阁一应俱全。”
“虽我刘喜翠没进过皇宫,但想必,皇宫应就是翡翠别院这般光景了。”
“我十岁便来被父母送到翡翠别院做了婢女,在这里住得舒心,主人也良善。搬去它处真有些舍不得。”
“至于为何要出让给旁人,我一个小小婢女哪里知道?”
宋卿月脑中回闪着与钟裕的对话,有一句没一句听刘喜翠絮叨,时不时插上一嘴。
“这别院里都住着谁人?”
“往昔主君在时,主君偶尔来住。其余时间便是四公子带着珍娘来住。”
珍娘?那个软软糯糯的小女娃?
宋卿月鼻子一酸,叹了口气,接着打探。
“这别院里满是奇珍异玩,想必防卫森严吧?”
“往昔是严的,眼下出让给了旁人,白日夜里修缮的人来来往往,看守的便不再严实!”
“刘姑娘是哪里人?”
刘喜翠将碎瓷片倒入竹箕里,抬头笑逐颜开地看她。
“我是太原人!说到家乡,我这心头便急不可待!待你伤好些,我便要回太原省亲了!”
“回太原省亲?近日国中内乱,你能出得了关回太原?”宋卿月霍地瞪大了双眸。
若她没记错的话,太原应不在关陇门阀掌控之内……刘喜翠却道要回太原省亲?
刘喜翠志得意满一望她,卖关子般不说话,端起竹箕将碎瓷渣倒出门外。
回来后,刘喜翠手拿笤帚半倚门看着院外,目光不舍。
“定州去太原路上虽有官兵严把,但老管家念我思乡心切,便给我弄了通关文牒,路引,自当出入自由!”
宋卿月眉头一跳,不动声色道:“那你还会回崔家吗?”
“当然!”刘喜翠转回头来,瞪大了眼睛。
“给崔家做事,是我刘喜翠三生修来的福分!我爹娘兄弟在土里死刨活刨一整年,也不及我在崔家一月的月钱!“
“那你回去做何?就为了看望家人?”宋卿月笑问。
刘喜翠双手叉腰,脸上气焰滔滔,“当年我爹娘送我到崔家为婢很是绝情,今我要回去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风光一回!”
宋卿月挑了挑眉,展颜一笑。
既是如此,那便算不得什么重要的回家理由!
……
其后数日,她睡榻,刘喜翠睡美人榻。
许是急着回家“耀武扬威”,刘喜翠将她照顾得很好,给她伤腿换药也勤。
被她缠着,刘喜翠也会搀着她,在翡翠别院上上下下闲逛,将别院的门道摸透。
刘喜翠给她端吃、端喝也勤快。
听刘喜翠说崔家善待下人,只她未料崔家下人吃得如此之好,什么莲仁鲫鱼汤、羊奶山药羹层出不穷。
到后面,她更是吃到了山参炖鹿胎……无一不是安胎补益的膳食。
她庆幸腹中的小虾米运气好,绝境逢生不说,还能吃到这些大有裨益的汤羹。
半月后,她的腿伤大愈,行动自由。
果然,某日入夜,刘喜翠扛了一个包袱回来。
盘膝坐上美人榻上,刘喜翠将包袱打开,清点内物。
“这十两银子是钟管家赏我路上用的。这套衣服是我带在路上换的。这个是路引,这个是身份文牒……”
清点完,刘喜翠笑望她道,“我今夜要好生睡一个饱觉,明日一早便走,你可别吵我!”
宋卿月坐在妆镜前慢条斯理梳着发丝,看着镜中的美人榻。
她见刘喜翠将包袱系好,随手就放在凉枕边,便笑眯眯应了:“好,我定不吵你!”